淮陰韓信稍遠戎馬,在江陵談婚論嫁之際,另一個韓信,卻在爲韓國的未來與人争論不休。
“什麽,要放棄好不容易才奪取的縣邑?”
十一月初十這天,颍川郡許縣, 充當臨時王宮的縣寺裏,韓國新上任的“将軍”公孫信瞪大了眼睛,看着對面的韓國“申徒”張良,想不通他爲何會提出這種建議。
前幾個月,楚國使者把公孫信當成韓信的誤會,早就解開了, 雖然有些尴尬,但公孫信稍後便等來了楚國的增援,
來的還有大名鼎鼎的張良, 以及歸國的橫陽君韓成。
在張良建議下,韓成被楚國擁爲韓王,正式宣布韓國複辟,範增希望他們能西略韓地,作爲楚國的西部屏障,好讓項籍能安心攻略砀郡。
雙方合兵,得兩千人,在張良的建議下,以召陵縣(河南漯河)爲基地,北攻許地。
要知道,在滅亡前夕,韓國已失去了宜陽、南陽、上黨,隻剩下兩部分:鄭地,許地, 皆是春秋古國, 其中許地在東,一馬平川,鄭地在西,稍有山川。
張良的建議是,隻從南往北打,絕不貿然西進,越過颍陰縣,接近颍川郡的主幹道。
作爲将軍,公孫信是合格的,複辟韓國先克許縣(河南許昌以東),作爲臨時都城,再取鄢陵,前幾天又占領了尉氏縣。
四縣在手,兵員也擴充到了三千,但對未來韓國将向何處發展上,公孫信卻與張良産生了分歧……
“沒錯。”
張良作爲韓國申徒,卻依舊衣着簡樸,他說道:“召陵本楚地也,可歸還楚國,而後當放棄許縣、鄢陵,将兵員集中到尉氏去。”
“這是爲何?”
當着韓成的面,公孫信與張良持不同意見。
“許縣是吾等控制最大的城,西控新鄭、陽翟,東引鴻溝、淮陽,舟車輻集,轉輸易通,原野寬平,耕屯有賴,土田沃衍,人民殷阜,正當以此爲基,召集韓地仁人志士,以圖光複新鄭,複我大韓啊!”
張良搖頭:“正因爲許縣乃東去淮陽的必經之路,所以才必須放棄!”
“秦軍仍然強大,吾等曾得數城,颍陰、長社相繼投靠,但秦辄複取之,眼下王贲已從漢水退兵,大軍雲集南陽,兵線收縮後,王贲便能騰出手來,對付諸侯,我韓國首當其沖!”
張良最近一直在擔心這件事,所以才主張去最偏遠的尉氏,避其鋒芒。
至于去尉氏以後,他也有一個清晰的想法。
張良取出袖中地圖,在案幾上攤開,指着尉氏以北對韓成道:“大王請看,尉氏以北,有圃田澤,東西六十裏,南北三十裏,是韓地最大的湖澤……”
此湖位于後世中牟和鄭州之間,在上古時期,中原地區洪水泛濫成災,由于兩地中間地勢低窪,便蓄積成一個很大的湖泊,方圓百裏,現在稍微幹涸,尤其冬天,有很多可落腳的地方。
它在春秋時被稱之爲“崔苻之澤”,子大叔執政時,鄭國、宋國一帶流民結集在此,給鄭國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若秦軍來攻,吾等可放棄尉氏縣,帶着兵員百姓,以及糧食牲畜,避到澤中去……”
“澤中?”韓王成和公孫信面面相觑。
張良苦口婆心,開始分析形勢。
“秦大韓小,秦強韓弱,而其主要軍力集中在郡府和交通要道沿線,在楚國忙于進攻砀郡,無暇西顧的情況下,單靠韓國一家不可能恢複全境,更有被撲滅之危……”
經過十月份的反複争奪後,張良意識到,攻占陽翟、新鄭已不可能。因此,要改變計劃,轉移到敵人統治力量薄弱的地區去,找個歇腳的地方,保存韓國的力量。
而圃田澤,無疑是最合适的避難所。
那兒草澤密布,遠離大城市,秦朝統治薄弱,有自給自足的經濟,是積草囤糧、聚集反秦力量的好地方。
更妙的是,圃田澤西北不遠,便是成臯,後世稱之爲:虎牢關!
張良飽讀典籍,知道在許多年前,韓國創業之初,韓氏的謀士段規力勸韓氏宗主韓虎曰:“分地必取成臯。”
成臯,石溜之地也,看上去沒啥油水,但它卻是三川東面的天險,用段規的話說,是所謂“一裏之厚而動千裏之權者”。
韓虎依段規之言,分地時要了成臯,趙無恤和魏駒都認爲韓虎是傻子,要了塊破地去。然而,韓卻從得到成臯開始,占據地利,慢慢吞并了鄭國。
成臯是韓國興盛的開端,但到韓國衰敗的時候,成臯又成了索命的鎖鑰。
對韓國而言,它太重要了,好似韓國的睾@丸,每次秦國掐住成臯,韓王就得跪地求饒,入朝請服。
到秦莊襄王元年,使蒙骜伐韓,韓獻成臯。而自秦據成臯,韓國再無險要,十九年後,葉騰率軍過成臯,入新鄭之郊如入無人之境,韓遂亡。
而成臯之險後的荥陽,更是關東最大的糧倉,敖倉之所在!
張良看得很透徹:“韓之重險,不在于陽翟,不在于新鄭,更不在許地,而在荥陽、成臯!未來天下争衡,必決于此!”
他力勸到:“大王,吾等在圃田澤立腳,避開秦軍反撲,等到這個冬天過去,等到開春時,北秦與南秦必将再度開戰,主戰場除了南陽,還當有漢中。”
“屆時,北秦将無暇顧及後方,楚軍也應已掃平砀郡,集結諸侯之力,揮師西進,到那時,韓國可乘機出圃田澤,與楚軍一同奪取荥陽、成臯,取敖倉之糧,項籍一心滅秦,必繼續西攻三川,破函谷,大王可遣一上将随之入關,而自留荥陽、成臯,略取韓地,何愁不能光複全境?”
張良說了這麽多,口幹舌燥,但韓成卻望向公孫信:“将軍如何看?”
韓成雖是得了張良推薦才得爲韓王的,但他卻并不太信任張良——畢竟韓成可看到,楚國那位王是如何被項氏架空的,于是韓成便在張良、公孫信之間玩起了平衡。
公孫信對張良的提議嗤之以鼻:“若按申徒之言,吾等複國了半天,卻複到草澤之中做盜寇去了,這叫什麽複國,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
在他看來,張良的想法,簡直就是逃跑!
隻有打下新鄭、陽翟等大城市,才叫複國,就算暫時不打,也不能棄地啊!
公孫信看了一眼韓成:“再說了,我聽聞圃田澤一帶險惡水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麥,民之食大抵菽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饜食糟糠,去了那,恐怕大王的餐食都不能保障!”
聽聞此言,剛結束流亡生活的韓王成頓時有些急了,他過去許多年裏,就是在大澤窮山裏輾轉,可受夠那苦日子了,好不容易進了城,戴上韓王冠冕,過了幾天好日子,眼下張良卻又主張回農村,韓成一百個不樂意!
他暗道:“哪怕秦軍殺來,我甯可退回楚地做一流亡之君,也不願再去荒澤之中。”
但韓成也不敢直接拒絕張良,畢竟在韓人心目中,刺秦英雄,家族五世相韓的張良,說話恐怕比他這“韓王”更管用。
于是韓成沉吟後道:“遷都遷民非一日之事,更何況,莆田澤情形如何,尚不清楚,申徒,不如由寡人和大将軍籌集糧草,準備遷徙之事,由你帶兵去走圃田澤一趟,建好立足之地後,吾等再去不遲。”
張良有些失望,但還是朝韓成作揖到:“臣,遵命……”
……
“今日的韓王成,已不是當年的橫陽君了,不是能輔佐的人啊。”
離開許縣,帶着數百人北上時,張良不由嗟歎,他倒是想用武力迫使韓成随他北上,但許縣裏,大半的兵卒隻聽公孫信調遣,張良不想韓國剛複辟就打一場内戰。
回憶往昔,韓成尚年輕時,也算一位賢公子,爲了複韓,在新鄭舉義,還讓公孫信來拉張良入夥。
雖然失敗,但卻勇氣可嘉,這也是張良一直記着他的原因。
三人各自流散,多年未見,再會韓地時,公孫信依然銳意十足,沒多大變化,但東躲西藏十來年的韓成,卻變得暮氣沉沉。
經過這一次,張良算是明白了,韓成并非賢主,自己縱有智謀,他卻不一定聽。
“但除了韓成,還有誰可爲韓王呢?”
踢開韓成自己來幹?張良從沒想過。
張良不僅是韓人,還是世代貴胄。
他的大父張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他的父親張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
正因家族五世相韓,和這個國家有太深的羁絆,所以張良才将複韓作爲自己的人生目标。
但現在,張良卻有些後悔,早年一心想着刺秦,應該找到某位年輕的韓國宗室子弟,對他耳濡目染,言傳身教的……
“也罷,也罷,既然我已一手複立韓國,現在該想的,是讓她繼續存續下去,韓國的社稷香火,不能再滅了。”
再說,韓成也未明确拒絕,希望他後面能清醒過來,看清周遭的險惡形勢吧。
如此想着,張良咬咬牙,頂着淩冽的寒風,繼續向北走去……
張良圃田澤之行很順利,澤中的流民群盜很快就答應歸附韓國。
并不是因爲他頂着的“申徒”之職,更不因爲韓王成,而因爲,群盜的首領聽說過莒南刺秦的故事,而主謀是個韓人,這讓他們倍感自豪!
和張良謀劃的一樣,這裏條件雖比不上城裏,但的确能在事情緊急時,容數千人避難,隻要将南方數縣的糧食搬過來就行。
到十一月下旬,張良打算派人去許縣告知韓成,請他“移駕”尉氏縣時,卻隻等來了一群殘兵敗卒,以及臉色煞白的公孫信。
張良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申徒,子房!”
公孫信滾下馬,膝行跪在張良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嚎大哭。
“是我愚昧,悔不聽子房子言,子房走後沒幾日,王贲果派裨将涉間率軍兩萬出颍陰,擊許縣……”
張良一把攢着公孫信的衣襟,怒目喝道:“大王呢?”
“我……我帶着大王拼死突圍,但在鄢陵遭遇秦軍車騎伏擊,衆人失散,大王他,殒于亂軍之中了!”
公孫信悲憤欲絕:“子房,大王沒了,韓國,又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