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倉一直覺得,韓信,嗯,淮陰布衣韓信,是一個奇人。
韓信出身卑微,性格有些古怪, 不但做事爲人迂直,脾氣也不大好,一邊生怕被人瞧不起,一面又心氣極高。仗着武忠侯的賞識,和軍中無人能及的軍功兵略,恃才傲物!在北伐軍裏, 除了黑夫、蕭何外的文武官吏, 韓信統統不放在眼裏,一點也不尊重他們。
前段時間,韓信就因此與黑夫舊識滿交惡,此番北上汝南,利倉與韓信搭夥,好幾次都被此子氣得想拍案而起。
他言語裏時常帶着高高在上,對利倉提的建議報以輕蔑一笑,仿佛這是三歲孩童的智謀,張口閉口就是:
“利都尉隻需管好後勤,用兵打仗的事,交給韓信就行。”
言下之意:你也懂打仗?在我面前談用兵,真是班門弄斧,還是算了罷。
總是,是個難以相處的人,放在平日裏,利倉絕不想與這樣的人做朋友。
可一旦站在地圖前, 指點用兵之道時,韓信卻仿佛變了個人。
“我軍雖在上蔡、昆陽連勝兩場, 但損失也不小, 傷兵應立刻送回汝南, 所餘能戰者,不過萬五千人。”
“但南陽守軍實力未損,斥候來報,南陽守齮(yǐ)已将兵北上,兵臨舞水,兵卒外加臨時拉丁的民夫,不少于四萬……”
一萬多人打四萬,韓信縱然自信,卻也不會打這種明顯劣勢的硬仗。
所以大軍不能直接南下與敵接戰,而要用上他和黑夫都喜歡的招數:
“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應讓大軍做出進攻颍川之勢,誘敵來援!”
說白了,就是運動戰,避敵主力,誘敵深入,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
光靠他們是不行的,還需以複韓之名,讓韓人發動起來,将颍川局勢攪得更亂,這便是利倉去騙公孫信的原因。
但韓信和利倉,壓根就沒打算與公孫信,一起去進攻陽翟!
他們的目标,不在北,而在西!
韓信指着地圖上的道路城邑道:“昆陽以西爲父城縣(河南寶豐)、應邑,再往西則是魯陽縣(河南魯山)……”
魯陽縣在伏牛山東麓,山川盤纡,兩峰壁立,中有流水,地勢險要,楚國長城的北段就建在這,并設魯陽關,作爲南陽與伊洛之間的沖要。
韓信一早就瞄準這了,他說道:“春秋時,晉、楚争鄭,恒角逐于颍、湛間。韓、魏、楚之師,常戰于魯陽之下,此兵家必争之地也。”
據說兩百多年前,魯陽文君封于魯陽,力抗三晉聯軍,戰至正酣時,太陽将落,魯陽文君竟對日揮戈,太陽爲之倒返天空,因此得以繼續作戰,大敗三晉。南北諸侯,圍繞這展開了無數次争奪。
由此可見,魯陽,便是南陽的北大門,荊、豫徑途,斯爲險要。王贲軍每個月,需要從三川郡,也就是洛陽一帶運十萬石糧食南下,魯陽便是其必經之路!
利倉颔首,雖不喜歡韓信,但對韓信用兵的眼光,他卻已不再懷疑:“若能攻占魯陽,便截斷了洛陽到南陽的大路,加上颍川局勢糜爛,敖倉之糧不能南運,王贲軍每個月八成的糧食,便都沒了着落,靠南陽郡的存糧,他們撐不了多久!”
“不止如此。”
韓信道:“南出魯陽,則拊宛、鄧之背;北首伊阙,則當鞏、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陝、虢之勢動;東顧汾、陉,而許、颍之要舉矣。”
“若南陽軍上當,北上進攻舉事的韓人,我便可帶着大軍,從魯陽迅速南下,襲擊空虛的宛城!”
“而若南陽軍察覺了吾等的意圖,不管颍川,隻回防宛城,那也無妨。魯陽的東面、西邊、北面,不管我去往何處,都能攪得敵軍後方大亂!”
“一旦三川、颍川糜爛,甚至連函谷關也受到威脅,我不信,王贲還能安然與武忠侯對峙與江漢,對後方置之不理!”
……
九月初二這天,韓信與利倉帶着北伐軍一萬五千餘人,離開昆陽,這座城池,正式還給了韓人。
公孫信站在城頭看北伐軍遠去,回頭對屬下道:“二三子,吾等也走罷!”
公孫信可不傻,他壓根不相信韓信、利倉真會與自己會師陽翟,助他光複韓國。
“南陽秦軍數萬人已北上,彼輩定是想要讓我吸引秦軍!”
他才不做這冤大頭。
于是韓信前腳才走,公孫信就撕毀了盟約,吩咐韓人放棄昆陽,向東行進——他打算以舞陽爲基地,進攻位于颍川郡東部的幾個縣,取東不羹,奪召陵(河南漯河),以打通與陳郡楚軍的聯系,先投靠項羽,再緩圖複國不遲。
“晉重耳複國,不也是先投靠了齊、楚、秦等大國,借其力量返國的麽?”
公孫信以重耳自居,眼下他手裏也有三四千人,甲兵精良,糧秣充足,又占了幾個縣做地盤,遂生出了從前未曾有過的雄心來。
唯一犯難的是,他與楚人素無往來,無人引薦。
也是瞌睡來了枕頭,次日,當公孫信一行抵達舞陽時,卻正好遇上了楚國的使者西來,并點名道姓,要見“韓信”!
公孫信大喜,親去迎接,卻見來者寬袍大袖,頭戴長冠,典型的楚人士大夫打扮。
使者自稱武涉,因爲韓人接受了北伐軍大量淘汰的衣甲,乍一看與北伐軍無異,統帥也叫韓信,連使者也被迷惑了。
武涉懷揣秘密使命,認爲言多必失,也不多問,隻等公孫信來後,朝他恭恭敬敬地下拜。
“奉大楚上柱國項将軍之命,外臣武涉,特來拜見韓信将軍!”
公孫信頓時大喜:“我就是韓信,項将軍,他竟知道我?”
……
颍川又發生了一樁美麗的誤會之時,遠在數千裏外的蜀中成都,氣氛卻極爲緊張!
這裏氣候舒适,深秋時節,垂柳卻依然嫩綠,錦官城内外松柏森森。
城内郡府中,身材發福,有些肥胖的蜀郡守常頞(è)高坐于郡府階上的軟榻中,對階下被縛之人說道:
“蜀郡雖爲氐羌之鄉,飯食粗糙,但本郡守對吃食,可是有些講究的。”
“遇上貴客遠道而來,調夫五味,甘甜之和,芍藥之羹,江東鲐鮑,隴西牛羊,五肉七菜,宴飨之上,一樣都不能缺。”
“至于平日裏,春時喜着饴蜜,夏時尚滋味、好辛香,入秋之後,便喜歡最簡單的烹煮,再老的肉,烹上幾個時辰,也能爛熟,骨肉分離……”
說着,常頞一拍手,蜀郡兵便将一個巨大的鼎擡了出來,幾十人氣喘籲籲,将其放置在階下,灌滿了岷江運來的清水,仆役即刻在其下堆柴點火,不多時,大鼎裏的水,便已燒得沸騰滾燙!
見火候差不多了,常頞指着鼎邊被按倒在地,熱汗直冒的階下囚,拊掌大笑道:
“陸賈先生,請就烹罷!”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