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
張良雖曾仗劍遊天下,行輕俠之事,但他本人卻形容卻頗似女子,有些文弱。此刻如同隻小雞般,被身後力氣頗大的濃髯大漢拎着衣襟,往裏使勁一扔, 差點狼狽地跌倒在地。
門旋即關上,張良起身後左右看看,竟是一間散發着尿味的破舊牢獄,他不由苦笑。
“張子房橫行天下十餘載,沒被秦廷擒獲過,不想今日, 卻被舉事的義軍給捉了, 真是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事情說來話長,數日前, 張良聽聞項籍猛攻淮陽,焦慮的同時,也意識到,這是複辟韓國的大好良機——淮陽以西,便是颍川,他魂牽夢萦的故國之地。
張良一刻都不敢耽擱,立刻告辭項纏,快馬加鞭往西行,爲了省時間,他沒有再繞到下邳,而是從蘭陵直走沛泗,因爲他聽說,那裏也早已被反秦勢力控制。
一路上,張良看到昔日荀子講學的蘭陵, 如今被戰火焚毀, 清秀之地變成了慘烈戰場,碩大天下, 已擺不下一張書案。
楚魏之間,反秦豪傑到處都有,但素質素良莠不齊,不乏打着反秦名義肆虐鄉裏的匪盜。普通黔首深受其害,道旁屍骸遍布,失去父母的孩童蜷縮在他們的屍體旁哭泣,餓得骨瘦如柴,将手伸向乘快馬路過的張良。
張良下了馬,将自己的幹糧分給那孩子一部分,最後卻也隻能歎口氣,繼續上路。
“這是誅滅暴秦前,必經的陣痛。”
雖如此安慰自己,但張良仍是如鲠在喉。
起碼這一帶的人,在秦朝統治下雖苦,但也活得下去,眼下,卻是兵過如梳,匪過如篦,處處殘破。
但這,不足以動搖他堅守了二十年的心志。
就這樣疾馳了幾天,當張良抵達沛縣時,卻發現這裏竟是泗上諸縣秩序最好的,縣城雖有戰鬥的痕迹,卻沒遭到太大破壞,竟還有兵卒在街上維持秩序,宣布“沛公”的命令。
“沛公是誰?”
張良受到盤查時順口一問,他知道,楚地順應項家的呼籲,摧毀秦制,恢複楚制,不但壽春城裏令尹、莫敖、大敖皆已重新登場,在楚地舉兵的衆豪傑,也自稱縣公,聽上去很大,其實職務,隻相當于秦時的縣令。
盤查他的人叫夏侯嬰,曾是本地小吏,管着沛地的車馬出入,随口應道:“沛公氏呂名澤,乃呂太公長子。”
“莫非是單父的呂太公?”張良見多識廣,知道這個人。
“你這外地人,倒也知曉呂太公之名。”
夏侯嬰詫異,張良也自報了名籍,當得知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張良時,夏侯嬰又驚又喜,一邊讓人進去通報,一邊與張良說起這“沛公”舉事的經過來。
原來,這呂太公家自從搬來沛縣後,便漸漸成長爲本地豪強,與縣豪王陵,豐邑鄉雍齒并稱“豐沛三俠”。
當始皇帝死訊傳來,各地皆反時,沛縣令眼看楚盜、大野澤盜在沛縣附近發難,害怕沛縣也出事,他本人被憤怒的楚人殺死,就生出了舉旗自保的念頭,找了與之關系親近的呂家商議……
呂澤建議,召集雍齒、王陵,以及幾年前逃入附近山澤的猛士樊哙、任敖等,有這群地頭蛇爲羽翼,自保不成問題。
豈料,在官府做廄吏的夏侯嬰卻發現,這沛令舉事是假,想召集全縣豪傑,統統殺死是真。于是他将此事告訴呂澤,呂澤爲人果斷,立刻帶着衆人提前發難,進攻沛縣,在沛縣父老協助下,殺死縣令。
事後衆人一番推舉,任俠而有勇名的呂澤做了首領,遂稱“沛公”,眼下名義上服從了壽春楚國的統治。
二人正攀談時,卻來了個身形彪悍的壯漢,夏侯嬰稱他爲“樊哙”,别看樊哙濃髯大目,看似粗人,心卻很細,過來對張良一番詢問,便讓人将張良綁了!
“就你這瘦弱相,也敢自稱刺秦始皇的張良?乃公我才不信,定是秦人細作,綁了!”
這便是張良被關起來的經過,樊哙認定,張良應是與他一樣的猛士,否則怎會扔得動那麽重的大鐵錘?
“你如何證明你是張良?”
張良無從解釋,這一刻,倒有些懷念秦朝統治下,每個人都擁有的符、傳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呂澤手下裏,還真有一個見過張良的人——此人名叫田仲,是楚人,但也在薛郡大俠朱家那邊呆過,與張良有一面之緣,他來獄中一看,還真是張良!
“子房先生恕罪,是樊哙莽撞了。”
在夏侯嬰、田仲帶張良去見呂澤的路上,樊哙竟效仿廉頗,背着荊條向張良請罪,張良也沒有多怪罪。
“壯士心思缜密,是張良長得太不像刺客了。”
一笑之後,誤會釋然,張良也總算見到了“沛公”呂澤。
……
呂澤是少年白,三十多歲年紀,便滿頭白發,被人戲稱爲“小李信”。
他不但擅長車騎,還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内箭無虛發,又爲人豪爽,是沛縣響當當的大俠,又在舉事時,手刃了沛令,衆人對他心服口服,推舉爲沛公,實至名歸。
但據張良粗略的了解,這位“沛公”在泗上的日子卻不太好過。
首先是沛縣另一位大俠王陵,他曾是沛公之位的有力競争者,卻沒争過呂澤,王陵心高氣傲,一怒之下,帶走了一半的人,去南邊奪取了留縣,自稱留公,同樣歸順了項氏扶持的“楚國”,也不搭理呂澤。
而在西邊,豐邑鄉豪雍齒也不服呂澤,他與大野澤巨盜彭越是舊識,眼下彭越起兵,奪取了薛郡,正進攻濟北,還擁立田榮之子田廣爲齊王,故雍齒不欲從楚,而接受了“齊國”的号令……
天下已亂,但凡是舉事的豪傑,誰沒有一點私心的野心,都想要在守住家鄉的同時,擴張自己的地盤,甚至稱王稱霸。
呂澤也不例外,當然,他嘴上說隻想保全沛縣,因手下并無智謀之士,遂向張良請教。
張良道:“項少将軍嫉惡如仇,景駒僭楚王号,少将軍親自擊滅之,沛縣距離彭城如此之近,沛公還是謹遵楚國号令爲妙。”
“不過,眼下少将軍圍攻淮陽,一旦奪取陳地,或将回攻魏地,沛公不如偃兵息民,到九月時,若聞楚軍擊魏,可南下進攻下邑,必立大功!”
他又問:“此外,我聽聞,秦武忠侯麾下蕭何、曹參乃沛人,不知其家眷宗族如何了?”
張良聽說,沛縣人蕭何是黑夫極爲器重的肱股之臣,曹參更在琅琊阻攔龍且,據說十分骁勇,若這兩人家眷在義軍手裏,或可威脅他們,棄暗投明……
但呂澤卻歎息道:“當時抓捕不及,這兩人的家眷族人,都跑了。”
張良聽罷,并未再追問,他知道,這是謊話。
蕭曹二人的族人肯定都好好呆在沛縣,甚至被呂澤保護了起來。天下方亂,誰能獲得最後的勝利尤未可知,作爲區區沛公,呂澤是将蕭曹二人的宗族當做籌碼,想給自己多留條後路啊……
既然如此,那就沒有深聊下去的必要了,張良借口自己要速去淮陽,向呂澤告辭。
呂澤再三挽留,但有不敢強扣張良,畢竟他已是能和項籍說上話的“大人物”。
隻是送出沛縣時,卻說起一事來。
“我聽說,子房先生曾去過海東,在滄海君處避禍三年?”
“是去過。”張良颔首:“這時節的海東,已有些冷了。”
呂澤不由歎息:“是啊,不瞞子房先生,我妹婿和妹妹,此刻正在海東!”
“哦?不知沛公的妹婿如何稱呼?”
“劉季,豐邑劉季。”
呂澤說起這厮就來氣,氣父親呂太公沒眼色,亂點什麽命譜,結果找了這麽一門破婚事。那劉季老兒,新婚當夜就跑了,害得自家妹子守了幾年活寡,最後還抱着孩子,去那蠻荒之地找他。
呂澤發誓,若劉季敢回沛縣來,自己非要打斷他一條狗腿!
“劉季?”
張良想了想,搖了搖頭:“可惜了,不認識!”
……
沛縣發生的事注定是一個小插曲,張良告辭了呂澤後,又在戰火連天的淮北馳騁數日,趕在八月最後一天,抵達了剛被楚軍攻破的淮陽城……
再入此城,張良感慨萬千。
他年少時,曾與弟弟一起,被父親送到這,從大儒學禮,雖然他年長後,興趣開始向黃老和兵家權謀術轉變,但那依然是他最懷念的一段經曆。
那時候,兄弟二人負手遊巷,酒旗随風而飄,聽着蟬鳴,悠然自得,何其快活。
隻可惜,那之後二十年,他的生活也像這座城一樣,經曆了許多次反複……
張良不得不承認,收複這座城,的确對反秦義軍士氣鼓舞巨大。
這座城的黔首百姓,曾受到昌平君呼籲,坦右驅逐秦軍。
但在秦軍重新攻占此地後,這也遭到了殘酷的鎮壓,義士被屠戮殆盡,張良那段日子也潛藏于此,與張耳密謀刺秦始皇之事,最終卻不了了之。
如今楚國再度收複此地,歡呼響徹城池,十多年前過去了,昔日義士的遺孤早已長大,他們依然銘記着舊日的仇恨,并将這份憤懑,發洩在殺死秦吏,再将他們屍體剁成肉泥上……
“曾失去的東西,能一一奪回麽?”張良有些失神,但還是堅定心神,向前走去。
在已被楚兵霸占的郡守府,張良表明身份後,也得以入内,面見又打了一場大勝仗的項籍。
來到廳堂外,脫鞋履的間隙,還未見到人,張良就聽到,廳堂傳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夫秦爲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罷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财。将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複大楚,取陳城,爲天下除殘也!”
“今王贲與黑夫決命于南陽、江漢,中原空虛,将軍不如遣人立六國後,自爲樹黨,爲秦益敵也。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必唯将軍馬首是瞻。”
“敵多則力分,與衆則兵強,于是野無交兵,縣無守城,将軍則急引兵而西,擊函谷關,入鹹陽,誅暴秦,以令諸侯,如此,則霸業可成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