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十一月)中旬,鹹陽局勢天翻地覆之際,因爲消息得傳兩個月才能到,嶺南仍一切如常。
北江已經到了盡頭,密林掩映中的番禺城遙遙在望, 船上的幾位乘客歎了口氣,風浪有些大,他們得盡力保持在甲闆上的平衡。
南郡人蓋廬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裹緊了褐衣,是誰告訴他嶺南四季皆夏的?明明冷得很。
不過,這一絲絲涼意,總好過酷熱滋生的疾病,嶺北人對嶺南的種種惡疾,都是談之色變的。
不同于過去四年, 發往嶺南的軍隊以戍卒、更卒、刑徒爲主。秦始皇三十七年被派往嶺南的人,有許多“治獄吏不直者”,也就是有違法行爲的官吏。他們來自中原各地,将運送到南海郡治番禺,再經由這裏被分派到嶺南各處設立的縣府,以充實當地急缺的公務員隊伍。
如果沒有其他變故,他們這些新移民的餘生,很可能将在嶺南的原始森林中度過……
但原本心如死灰的蓋廬萬萬沒想到,才剛到番禺,他竟得到了南征軍最高統帥——昌南侯的接見!
……
昌南侯和傳說中的一樣,面黑。
不過或許是因爲嶺南天氣酷熱,大部分人來這被太陽曬了幾年,也黑不溜秋,昌南侯的膚色隐于衆人之中, 倒是沒那麽顯眼了。
這位君侯沒有想象中的嚴肅, 進來自顧自地坐下, 上下打量蓋廬一番後道:“知道本侯爲何要單獨接見你麽?”
蓋廬籠着袖子,有些無奈地說道:“或因爲,罪吏是南郡人,乃君侯同鄉,又或是,此番南遷之人中,我昔日的官爵最大……”
黑夫道:“爵位的話,你倒不算最大的,去年有位叫曹咎的鹹陽縣丞來這邊,他可是公乘,犯的是貪贓枉法,被那位‘喜青天’給查辦了。”
黑夫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充滿了遺憾:“隻可惜,曹咎在營地裏,和袍澤沐浴時低頭撿皂角,不慎滑倒撞死,英年早逝。”
“現如今,你的确是發配陸梁地的罪吏中,還活着的人裏,職位最大的。”
他笑道:“南郡攸縣縣令,六百石長吏,多少人羨慕啊。所有人來陸梁地的原因都一樣,犯法。但犯的法各不相同,蓋廬,說說你的故事吧,爲何會被扔到這個破地方?”
蓋廬喉嚨動了動,雖然不太想說,但考慮到這可能決定了自己未來的生活,還是将自己的事講了一遍。
“罪吏的确是南郡攸縣縣令,犯的罪是‘縱囚’……”
蓋廬說,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十月),發生在攸縣利鄉的一場叛亂,導緻他從父母官,成了階下囚。
“尉将軍的監軍乃昌武侯公子成,坐鎮江陵,一切南來北往的辎重糧秣,都要經由他手。昌武侯征召南郡民夫運糧,卻有許多才服完更役的人也在征召當中,黔首不服,與官府争辯,被打壓入獄,結果引發利鄉黔首聚衆于鄉邑,要求官府放人……”
因爲縣尉、縣丞處理不當,利鄉的群體性事件,最終演變爲叛亂。蓋廬當時在江陵上計,聞訊匆匆趕回縣中,卻發現事情越鬧越大,官府鎮壓不利,連不少被征調去平叛的黔首都逃進了深山。
“一鄉千人皆爲亂,我以爲,一味嚴刑鎮壓是不行了,便不顧縣丞反對,釋放那些被捕獲的囚犯,好平息這場動亂。結果動亂稍平,我卻被郡府的卒史捉了,認爲我篡逆縱囚,我雖上訴乞鞠,江陵卻維持原判,判我耐爲鬼薪……”
一邊說,蓋廬還摸了摸滿是胡渣的下巴,所謂耐刑,就是強制剃除鬓毛胡須而保留頭發,是一種羞辱刑。
在南郡受刑後,他隻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火辣辣的,好在來到嶺南,所見之人,要麽是刮了胡子,要麽臉上刺字,甚至像昌南侯的四千短兵親衛,竟是人人髡發,人稱“髡軍”,相比之下,他反而不顯眼了。
這就是蓋廬被發配的經曆。
一邊聽他說,黑夫一邊瞥着卷宗,知道其所言不虛。
“你明知可能會違律,爲何還要釋放‘反叛’黔首?”
蓋廬道:“釋黔首可平息動亂,追究起來,不過是’縱囚‘之罪,可一旦黔首聚集,打下了縣邑,我身爲縣令,就犯了失地之過,全家老小都要受株連而死,兩害擇其輕。更何況,當時的情形,一味嚴刑打壓,已無濟于事。”
黑夫點了點頭,暗道:
“自從喜君之事後,官吏們,便再不敢對律令的條款說半個不字,皆樂以刑殺爲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稅爲良吏,像蓋廬這樣的,卻被發配爲刑徒,這算不算奉法害民?”
可想而知,都一味嚴刑處置,天下這口大鼎,眼看又要開了……
“類似的叛亂,南郡還有麽?”黑夫問蓋廬,他鄉黨眼線雖多,但控制力,無法越過大江。
“不少。”
蓋廬憂心忡忡:“除了安陸縣、江陵縣尚好,許多地方都出現了抗徭竄逃之事。黔首逃入山林抓不到了,倒黴的,就是我們這些管事的官吏,多被緝捕定罪。我離開的時候,雲夢澤的盜寇,又多了起來。且不止是南郡出事,隔壁的九江郡,也鬧出了兩件較大的事……”
“一是一名受秦律被黥,叫英布的刑徒,本要被送去修骊山陵,他卻殺了押送的官員,帶着百餘人,亡之江中爲群盜。”
“二是有一支人馬在巢湖活動,打着項燕的旗号,據說是項燕的嫡孫項籍……”
黑夫皺眉暗道:“項籍……項羽?他不是随項梁一起,發配北地郡了麽?”
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河,可沒功夫管江淮的事了。
“你就做替我管新移民的吏吧。”
黑夫親自審核蓋廬後,認爲他是一個不錯的官員,遂給他一份體面的差事。
聽說自己不用幹體力活,蓋廬松了口氣,下拜道謝,黑夫卻起身道:“随我去看看你要管的人罷,也瞧瞧,朝廷又往陸梁地,送了些什麽貨色來!”
……
來到番禺城頭,看着絡繹入城的新移民們,蓋廬才知道,自己得到了特殊優待……
卻見番禺西北,專門容納移民的營地外,在南征軍士卒持矛威逼下,移民們排了大長隊,他們中有駝背的老人,有稚嫩的青年,大多數人渾身酸臭,須發油膩,虱蚤叢生又衣衫破爛,遍布補丁且甚少清洗,而且許多人還面色不善。
“源源不斷的中原移民,從去年本侯打下南海郡,重建番禺城起,他們便絡繹而來。”
但來的都是什麽人呢?
黑夫點着那些人笑道:“一臉死相的逃兵,不聽主人話的隸臣妾、欠債賭鬼、偷獵者、強奸犯、盜賊,還有賤籍的贅婿、商賈,乃至于像你一樣的罪吏,統統往這邊塞。”
在朝廷看來,嶺南,就是個專門接受全國各地人渣廢物的垃圾場。
“他們是中原的棄民,大秦的棄民,蓋廬,你要幫我管的,就是這樣一群人。”
昌南侯看似談笑,蓋廬卻總覺得,他話裏滿含無奈,替大敗的屠将軍收拾爛攤子,兩年時間掃平百越,以爲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看上去威風不已,但昌南侯也有自己的苦惱。
“你現在知道,嶺南爲何會被稱之爲陸梁地了麽?”黑夫問蓋廬,卻自己回答了這問題。
“嶺南百越,多處山陸,其性強梁,故日陸梁。”
“南遷之衆,十數萬人,多爲棄民,性惡難改,桀骜猖獗,亦可稱之爲陸梁。”
他攤手道:“如今,整個嶺南的移民、刑徒已多達二十餘萬,本侯得靠分散在南海、桂林、象郡、閩中四個新郡的十萬大軍,才能壓住這些新移民和當地蠻夷部落。”
除了嶺南十萬兵卒外,嶺北三個營,尚有五萬人,這就是黑夫麾下所有力量。
但這些軍隊,真的可靠麽?
一點都不可靠,在黑夫看來,他麾下的大軍,不僅成分雜糅,除了四千短兵親衛、三萬南郡、豫章軍,以及韓信正在訓練的一萬人外,大多數都戰鬥力低下,還是一個随時會爆炸的火藥桶。
問題在于,是留在自己手上炸了,還是用來炸别人……
果不其然,結束對新移民的巡視,抵達軍營時,黑夫發現,這裏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正在與新近上任的“率長”陳嬰說着什麽。
“出了何事?”
黑夫甫一出現,士卒們立刻就不鬧了,都低下了頭,髡發、立碑,帶着他們打赢了這場戰争,兩年下來,昌南侯的威信,無人不信服。
但有些事情,的确拖得太久了。
陳嬰上來禀報道:“君侯,今天是冬至日,兵卒們思鄉,故聚集在一起……”
“将軍!”
士卒裏,終于有人忍耐不住,大聲用江淮楚地方言問道:
“敢問将軍,吾等已戍守嶺南整整四年!四年未能見妻、子、父母昆弟。”
他問出了所有南征軍将士,不論秦楚的心聲:
“今百越已定,北向戶已盡,吾等戍卒,何時能夠歸鄉?”
PS:第二章在晚上
蓋廬的事,參照張家山漢簡《奏谳書》案例一八“南郡卒史複攸?等獄簿”,時間、名字有修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