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山郡的大雁,這時候已開始南飛了吧?”
七月中的嶺南依然炎熱,站在郁林土樓上,趙佗正擡頭眺望。
趙佗老家在恒山郡真定縣,原本是趙國地盤,根據他家也姓趙這點看, 幾代人以前八成還是趙國公族,隻是早已疏離,宗族不大不小,至少是有祖墳的。
他年幼時,趙國還統治着恒山郡,但十四歲那年, 趙亡。
他的家族是比較識時務的, 在秦始皇派王翦伐燕那年, 早早給趙佗納粟,得了爵位,并讓他入伍,随後又參加了滅楚的戰役,陰差陽錯,跟了屠睢,做了樓船之士,來了南方……
後來的事便不必說了,今年趙佗已三十有餘矣,一眨眼,他在南方已呆了十來年了吧?
他很想衣錦還鄉,隻是苦于王命,不得不在前線久待。
但他又暗想:“不過,聽聞中原也不安定,盜賊漸多, 朝局晦暗不明,暫時在南方呆着, 手握兵權, 也不是件壞事……”
即便如此,趙佗仍不時思鄉,他父母皆已去世,二老和昆弟之墳皆在真定,也不知宗族的人,是否按時清掃?
他曾聽人說過,冀州的雁七八月就開始往南飛,飛到衡山郡時,已是第二年春天,隻能呆幾天,又得轉頭飛往北方……
“這地方,就連家鄉的雁,也不會光顧啊。”
趙佗望了半天,卻一隻雁都沒看到,歎了口氣,轉身下了土樓。
才下來,卻發現陸賈已經在等他了,見到趙佗,連忙過來。
“趙裨将,宴飨已經備好了,君侯讓下吏來邀你入筵。”
“豈敢讓陸先生來招呼我。”雖然對儒生不太感冒,但趙佗對陸賈還是有禮的,誰讓他是昌南侯身邊炙手可熱的幕僚呢?
趙佗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與昌南侯的“兄弟”關系,是他最大的政治資本。若非昌南侯舉薦,才三十出頭的趙佗,怎麽可能擊敗諸多競争者,成了西路軍的裨将軍?
所以這份關系,必須維持緊密才行。
等進了土樓的第一層,趙佗發現,這所謂的筵席,除了侍衛的兵士外,居然就他與黑夫二人……
“可惜吳芮不在,否則吾等兄弟三人可有機會聚聚了。”
黑夫很熱情,讓趙佗勿要拘禮,過來近處就坐。
趙佗與黑夫相對而坐,隔着不過三步,笑道:“不瞞兄長,雖是三人爲兄弟,但弟與吳芮,實在是處不來,還是與兄長親近。”
“不可說這種生分的話,吳芮助我平了梅氏和閩越,而你也在攻略西瓯出了大力,汝等皆是我的左膀右臂。”
黑夫舉起自己的手,親近的人都知道,他是左撇子,他笑着低聲說道:“當然,你是左手,吳芮畢竟是幹越的君長,與吾等,還是隔着一層啊。”
趙佗了然:“多謝兄長!”
案幾上的餐具有些簡陋,黑夫道:“此地無鼎無簋,無俎無豆,隻能以芭蕉葉當盤,用木陶做碗,賢弟勿要嫌棄。”
“在桂林也是如此,弟豈會嫌棄。”
“食物亦是就地取材,不知你敢不敢吃。”
黑夫神秘一笑,拍了拍手,庖廚就端着菜肴上來,趙佗一看,除了常見的魚蝦外,居然還有蛇羹、切片後用熱油煎出來的黃鳝。
至于烤品,竟是幾串去了頭和爪子的禾花雀!
這些東西,中原人是絕不會吃的,趙佗看着黑夫頭上,因爲陽山關髡發,尚未恢複的頭發,打趣道:
“兄長這副打扮,再吃着這些食物,亦像一個越人了。”
“你這南越國的‘蠻夷大長老’還好意思說我?”
黑夫暗暗吐槽,嘴上卻倒:“最初來時尚不習慣,當地食物,隻有荔枝,龍眼合我口味,你也知道,我嗜甜。但在番禺,南越人不問鳥獸蟲蛇,無不食之,餘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食用……怎麽,你還真怕吃多了,染蠻夷之性?”
“這倒不至于,我身處桂林,亦沒少食用。”
趙佗覺得好笑,昌南侯家不愧是種蔗的,來到嶺南,才剛剛平定南越,就派人四處尋找野生甘蔗,遇上甜的,就送回南郡去,并張羅在番禺開種植園。
“這禾花雀你可得多吃吃。”
黑夫熱情地讓庖廚給趙佗分一串烤雀:
“陳無咎說,此物應有壯陽之效,我倒是不能多食,吾妻不在身邊,你則不同,畢竟才剛娶了個瓯人都老的女兒爲妾,賢弟,你這是以嶺南爲家了啊……”
黑夫說到這,趙佗心裏一驚,馬上停了筷箸:
“還未将此事禀與兄長。”
“不必解釋,我明白。”
黑夫笑吟吟的,他的消息,還是十分靈通的:“賢弟的考慮與我一樣,秦軍久駐當地,想要立足,聯姻自然是少不了的,你倒是給軍中都尉們當典範了。多虧你與潭水之上的瓯人部落聯姻,才讓這條河百餘裏内皆太平……”
原來,黑夫整頓後方,攻略閩越、南越的這一年,趙佗可沒閑着,他以桂林爲基地,通過靈渠的漕運,得到了長沙郡的後援,使大敗而歸的秦軍恢複了戰鬥力。
接着,又兵發兩路,在桂林造船,沿着離水(漓江),重新打通了前往蒼梧的水上航道,支援了那裏遭到西瓯和南越水牛部圍攻,岌岌可危的秦軍,随即,又與番禺建立了聯系。
說起來,黑夫半個月前抵達蒼梧時,還發現了一個老熟人,在滅楚戰争時,被迫給他當向導的東海郡東陽縣人陳嬰。陳嬰本來就長得老成,如今竟連白發都生出來了,整個人有些陰郁,據說從雨林中敗退回來就這副模樣,都兩年了,依然對林子有陰影,躲在堡壘裏,打死都不願外出巡邏。
而趙佗的另一條進攻路線,是親自帶着數千人走谷水,進入潭水,通過迎娶當地都老的女兒,成功讓潭水沿線的瓯人臣服,并在”潭中“(柳州)建立據點,潭水往上,可抵達洞庭郡镡城塞,多了一條聯絡往來的路,潭水往下,則是郁林。
可以說,雖然是黑夫的堡壘戰術擊敗了瓯人,但趙佗也憑着一己之力,拿下了半個西瓯。
但即便如此,趙佗依然覺得自己的功勞不夠,不夠在戰後擔任一郡之長……
他最期望的,是能夠在西瓯設郡時,作爲郡守!像黑夫在膠東時那樣,執掌軍政大權!
但眼下的功勞和爵位,頂多做一郡尉,還可能被調離瓯地……
手中無兵,心中難免不安,趙佗立刻向黑夫請戰道:
“弟做的還不夠多,今兄長欲伐駱越,趙佗願爲兄長前驅!”
從郁林往西,便是郁水上遊,可抵達後世廣西的省會,南甯。
到了那邊,差不多就是西瓯和駱越的分界了,郁林附近的瓯人多逃,遷徙去往西邊,像第一次戰争一樣,将駱越視爲最後的庇護所。
戰争不可避免,進攻駱越,是混軍功最後的機會,也是趙佗爲自己謀利的最好機會!
與上一次戰争不同,有黑夫的穩紮穩打,趙佗對擊滅駱越,取得戰争全勝,滿懷信心。
但黑夫卻不打算讓趙佗去駱越,這家夥若再升,就不好控制了……
“駱越,那可是屠将軍殒命之地,豈能讓賢弟再次犯險?”
他語重心長地對趙佗道:“你得鎮守桂林,此外,爲兄還有一事要你去做……”
“敢問兄長,是何事?”
黑夫卻不答,突然話一轉,指着案上一牒醬:“這醬味道如何?”
趙佗一愣,連忙用食指蘸了一點嘗嘗,微甜,很鮮:“倒是不錯……”
“你可知道這是什麽醬?”
“弟不知。”
黑夫揭露了謎底:“是枸醬,産自蜀地的枸醬!”
他起身道:“枸樹如桑,其椹長二三寸,味酢。取其實以爲醬,美。蜀人以爲珍味,此物在南郡也賣得不錯,但到了長沙,就很少了。”
“但這一罐枸醬,卻是我在南越番禺發現的!”
趙佗皺眉:“蜀中遠在西南,和南越千山萬水,怎麽運過來的?”
黑夫道:“我也覺得此事成疑,于是派人沿着郁水一路追問,羊部說是水牛部所販,水牛部說是從西瓯所得,西瓯又言來自溫水上遊,牂牁江有夜郎人販出……”
“夜郎?”
趙佗有些驚訝,他卻是沒注意過這件事。
黑夫道:“然也,正是百越十二部之一的竹部,道牂牁江遷徙入西北群山,如今已建立了夜郎國,在西南夷裏,唯獨滇、夜郎最大,蜀郡通夜郎,而夜郎又通南越,靠的就是牂柯江。”
“賢弟,我要你做的事情,正是在駐守桂林,鎮撫當地夷越的同時,派一隊人,沿着牂牁江往上遊行,去探索通往夜郎的道路。”
探路這種事,比參與最後一戰,能混到的功勞少多了,趙佗暗暗叫苦,問道:“兄長欲攻夜郎?”
黑夫搖頭:“當然不是,如今駱越未滅,豈敢再樹敵?”
“隻是吾等僻處異域,多一條路與中原聯絡,沒什麽不好的。順便,再派人持瓯君之首,招降溫水之上的越人,就說首惡已誅,隻要他們向秦朝臣服,領地、屬民,乃至于他們的祭祀,神明,可世代保有,秦軍秋毫無犯!”
走到趙佗身邊,攬着他的肩膀,黑夫笑道:“我要集中力量對付駱越,畢其功于一役,決不能有他處的瓯人來滋擾!賢弟,守護吾之右翼,這件事,爲兄就交給你了!”
……
“來自恒山郡的雁,一般到衡山、長沙便止住,輕易不會越嶺南來,一旦來了,就不容易回去了。”
次日,站在土樓上,目送趙佗返回桂林,黑夫卻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話。
雖然與趙佗以兄弟相稱,但黑夫卻不打算讓他立下大功,獨立掌軍,且以夜郎之事,打發他去搞一段時間的探索吧……
更何況,派誰去打這一仗,黑夫已有計較!
這時候,陸賈卻過來,朝黑夫作揖。
“君侯,你要的美文,下吏寫好了!”
……
PS:南越王墓裏,的确陪葬着兩百多隻去了頭的禾花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