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韓率長也真是,每次都将船直接沖到岸上,這些新造出來的明輪船,修起來可不易啊!”
郁林戰後三日,來自下遊的陸路大軍也抵達了此地,看着明輪撞在河邊石頭上, 徹底損壞的船隻,修船的匠人都快心疼死了。
但卻又無可奈何,因爲韓信的确靠這招又立了大功:黑夫根據汛期抗洪時的表現,任命最優異的韓信爲踵軍前鋒,帶兵卒一千,乘坐輪船前往郁水上遊。前鋒在離水關休整時接到求援,立刻登船,半日行百餘裏, 及時趕到郁林。
随後, 韓信又配合小陶故意分出去的兩支部隊,穿插戰場,将撤退不及的瓯人團團包圍。
接下來,便是武器裝備領先一個時代的屠殺,韓信指揮手下兵卒,不但殺西瓯君桀駿,更斬首三千級,眼下那些頭顱在郁水邊堆成了小山,這在被俘的西瓯人看來,正是秦人熱衷于“獵頭”的證據。
大家都說,韓信真是頗得君侯賞識啊,前些天才以他進“碉堡戰術”爲由,升了官大夫,這次恐怕又要高升了。
所以工匠縱然對韓信沖灘登陸有些抱怨, 卻隻能偷偷說。
“阿忠,你說是不是這樣?”
同來的墨者阿忠卻不顧匠人的呼喊, 看着岸上堆積如山,兵卒們正興高采烈清點的那片”瓜地“有些愣愣出神。
他來自趙地, 父親是一個陶匠,卻在秦朝一統的戰争裏被趙王征召,守備邯鄲,但那天之後,卻再也沒回來,阿忠曾設想過,父親恐怕正是死在一支弩箭下,又被秦卒砍了腦袋換爵位。
想到這,他不由感到一陣厭惡,甚至有些同情那些爲奪回祖地而戰死的瓯人,不由感慨道:
“西瓯何其辜也?竟遭此離亂,青壯死于此,老弱婦人孤苦,真是無妄之災啊。”
這句話,卻叫一旁的利倉聽了去,頓時就老大不樂意,皺眉對阿忠道:“你這人真是奇怪,不關心死去的袍澤也就罷了,卻同情那些來犯的蠻族瓯人?”
利倉是學律令長大的,想法偏向法家,阿忠與其一向不對付,年輕人總喜歡吵嘴,頓時就來勁了:
“這些土樓之下,是瓯人原本的家。”
阿忠:又指着到處倒斃有屍體的水田:“這些稻田,乃其辛苦所種。”
“利倉,你可明白了?瓯人才是此地的土著、主人,而吾等爲客軍,卻不是來登門拜訪之客,而是殺人放火劫掠之盜!所做之事,譬如入其園圃,竊其桃李,據其屋舍,殺其君長……這真是場不義之戰!”
利倉不以爲然:“彼之英雄,吾之仇寇,吾等是奉皇帝之命,爲大秦開疆拓土。”
“開疆拓土?”
阿忠笑了:“秦有餘于地而不足于民,雖然中原是有些擠,但燕地、海濱、江南、巴蜀、隴西,到處都是空地,任由它們荒廢,卻派遣兵卒徭役,不遠萬裏來到嶺南,奪越人之土。這就好比是有人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下達這命令的人,真是有竊疾啊!”
爲了争奪多餘的土地,而讓士民去白白送死,這不使全國上下都感到悲哀嗎?毀掉大量的錢财,去争奪一座虛城,這難道是治國的需要嗎?
在阿忠看來,讓秦人勞苦遠征,讓瓯人死傷慘重的,都要歸結于皇帝的征服之欲,說白了,就是什麽都想要!
“你怎麽又抨擊朝廷了。”
利倉十分無奈:“我是搞不懂汝等墨者的兼愛非攻之說,對我而言,我愛秦人甚于瓯人,愛袍澤甚于普通人,愛南郡鄉黨甚于一般袍澤……所以瓯人的死活,我可不關心。”
“但身爲君主,若想成爲聖君,是必須做到兼愛的!”
阿忠十分固執,嘴上一點不饒:
“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幹戚舞,有苗乃服。”
“而大禹也繼承了虞舜的想法,他治水時,鑿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南爲江、漢、淮、汝,東流之,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幹、越與南夷之民……這兩位聖君,便做到了兼愛,愛有苗南夷,若諸夏子民。”
“是這樣麽?”
利倉面露懷疑:“怎可能有跳個舞就能打赢的仗,我聽說,舜殺三苗之君長,又逐之于三危,這又怎麽解釋?”
阿忠堅持:“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誅其元兇。三苗大亂之時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殛之。大禹奉天命征伐,得到天下的支持,所以很快便成功。既克有三苗,不是燒殺擄掠,而是爲彼輩建立了秩序,使有苗安居樂業……”
利倉樂了:“真是可笑,你方才還說,攻伐無罪之國的人,往往冠以美名。誰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後人編出來,爲堯舜禹粉飾?畢竟連堯幽囚,舜野死,都能說成是‘禅讓’!”
阿忠大怒:“你!”
二人像極了兩隻鬥雞,瞪大眼睛,氣勢洶洶,隻差幹一架了,就在這時,一旁卻傳來一陣大笑。
“哈哈哈,汝二人同爲中國之人,還是袍澤同僚,尚不能兼相愛交相利,整日争吵鬥嘴,如此看來,要做到兼愛,果然難啊!”
卻是率大軍來到此地的昌南侯,他騎馬來到二人身邊,卻止住了笑,嚴肅地說道:“吾等愛袍澤、鄉人、九州之人尚且不足,如何能将本就不多的愛,再放到瓯人身上?阿忠,以後切不可再有同情敵人的言論!否則,軍法處置!”
“唯……”
二人應諾,利倉臉上有些得意,阿忠則低下了頭,但心裏頗爲不服,看得出來,這頭小犟驢還是堅持墨家的理念。
黑夫放緩了語氣:“我不反對墨子之言,我也期望能實現兼愛非攻,天下大同。但汝等秦墨,也應當清楚,必須先同天下之義,才能實現兼愛非攻,而不是反過來。在此過程裏,征伐,死傷,都是少不了的。”
阿忠抿着嘴,這也是秦墨支持秦國一統的核心思想,但現實卻是?中原是統一了,可相比于七國分立時,戰争和徭役卻一點沒少。
在墨者看來,秦始皇欺騙了墨者,辜負了天下人的期待,他們已經對這位皇帝,失望透頂……
但對昌南侯,阿忠卻覺得,他和那些唯皇帝之命是從的卿大夫不同!
于是阿忠拉住黑夫的馬:“君侯,請讓我說最好一句話,對瓯人殺戮太重,這不是同華夷之義的法子啊,反而讓仇恨越來越深了……”
能不深麽?黑夫苦笑,好辦法他不是沒有,像對付海東一樣,通過商貿、文化的散播,加上移民進入,慢慢蠶食。
過個四百年,大概能見成效吧!廣西得久一些,八百年。
曆史上,兩地完成這一進程,分别用了一千年和兩千年……
可秦始皇可等不及喲,前後加起來,竟想要在四年之内搞定嶺南,太急了。
強勢的進入,勢必引發劇烈的反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華夷相互仇殺,曆經千年不休,這就是整個南方的曆史。曆史上的土樓,不就是是中原移民進入後,主客矛盾的産物麽?
隻有到了現代,大家都成了“種花民族”,才能好好說話,即便如此,還是因爲階級、地域、民族、觀念的不同,彼此嫉恨不休,在書評區裏吵得不可開交呢。
所以想在公元前,在中原六國遺民還認爲自己跟秦不是一家人時,要搞華夷一視同仁,愛無偏差?真是癡人說夢!
于是黑夫說道:“我是将軍,三軍系命于一身。不需要考慮敵人的喜怒哀樂,隻需要思索,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打勝這場仗,讓士卒和天下人得以休息。”
“若我不能勝之,皇帝陛下,立刻就會收回我的虎符,還會派别人來。到那時,他們的手段,可就要與我大相徑庭了……從第一次南征起,形勢便已如此,故吾以爲,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斬亂麻,才是減少流血的最好辦法!”
“君侯此言有理!”利倉下拜,阿忠則久久無言。
黑夫也不管他如何想了,比手道:“好了,少談國事,快去修好明輪船,本侯還有大用!”
阿忠還是乖乖去修船去了,黑夫有些無奈。
“這些墨家啊,搞科學和發明創造分明是一把好手,隻可惜,是一群白左!”
……
白左,這就是黑夫對墨家華夷觀的評價。
認同文化多元,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信愛與和平能解決一切,聽起來很不錯,但超出時代太遠,太過理想化,隻會被人認爲是瘋子。
所以墨家最終失去存活的土壤,徹底凋零……
而走到另一個極端的,就是法家了,韓非子相信人性是極惡的,天下不管是國與國,還是人與人,都隻有利益計較的關系,弱肉強食,我不幹掉你,你就要幹掉我!
對墨家推崇的,完美的上古聖王,津津樂道的尚賢禅讓,法家更是嗤之以鼻,甚至惡意地做出了“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着也”的揣測,一把撕下了聖君身上的厚厚裝飾,将血淋淋的事實擺在所有人面前!
對自己人都如此,更何況對夷狄?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如何把“他們”變成“我們”,好收更多賦稅,這是法家人天天思考的問題。最終導緻秦朝的律令裏,蠻夷之人與秦人所生的孩子,籍貫必須是“夏子”,要承擔與秦人一樣的義務!
“務實,直接,有力。”這是黑夫對法家政策的評價。
所以,太過真實的法家,也沒辦法在台面上混太久,最終隻能退居幕後,隐在中國人的骨子裏……
法家、墨家都太極端,一個極左一個極右,他們的老對頭儒家呢?
子思已經給出答案了:“中庸!”
進入土樓後,黑夫喚了方才跟在身後,卻一言不發,隻是冷笑的陸賈。
“陸生,你以爲,墨者阿忠之言如何?”
陸賈讨厭墨者甚于法家:“不過是墨守成規,天下有内外之分,人民有華夷之辯,更有尊卑之異,愛當然是有等差的!古人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蠻夷,不與華同,尊王攘夷,天經地義!”
這就對了,黑夫露出了笑,儒家就是這樣,一方面,重視衣冠禮儀,鄙視蠻夷,并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另一方面,又大喊“有教無類”,認爲可用夏變夷,但不能是法家的生硬法令,而是要用優越的文化,去感化他們……
如果說,法家是硬刀子,那儒家就是軟刀子。
黑夫搖了搖食指:
“攘夷,不适用在嶺南,百越對中原秋毫無犯,是吾等自己打上門來。”
“這……”陸賈有些犯難,這場戰争,的确很難冠上義戰的名号啊。
黑夫道:“我想讓‘征夷’也變得理直氣壯,就像墨者的故事裏,說什麽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誅其元兇,爲其建立秩序一樣。”
不由分說,他對陸賈下令:“給你三天時間,順着這思路,爲我寫一篇美文出來!”
言罷,黑夫不顧陸賈的苦瓜臉,自行走到土樓頂上,在東門豹,小陶、韓信,以及剛從桂林趕到此處的趙佗等人陪同下,眺望郁水上遊……
韓信禀報:“君侯,西瓯君雖死,屍首已戮,但其部衆,卻有不少逃出重圍,往西邊跑了。”
趙佗道:“大概是去投靠駱人了,駱越本就是一個強邦,上次大戰裏,吸納了從西瓯、南越逃過去的部族後,更加強盛,已悍然稱王!”
你一言我一語,黑夫默默聽着,心中卻仍想着方才的事。
“我知道,這是瓯人土著世居之地,先祖安寝之所,汝等爲主,吾等爲客。”
但是很抱歉,文明的擴張,從來就是弱肉強食,鸠占鵲巢,客大欺主。
大家都是黑暗森林裏的獵人,隻是我用的已是勁弩,你用的還是竹箭,雖然瓯君桀駿是個無畏的英雄,但雙方科技不是一個等級,他們終将失敗。
“隻有徹底擊敗駱越,這場大戰,才算結束!”
默然良久後,黑夫指着那綿長的水流道:
“繼續向上遊進軍,在平原開闊之處,立土樓,種蘑菇!步步爲營,逼近駱越!”
因爲土樓形狀,酷似南方夏秋雨季長出的大菌,所以黑夫也管修土樓叫“種蘑菇”。
他打這場仗,不止是因爲秦始皇的死命令,不僅是想要讓鄉黨舊部少死些人,也有一種濃烈的使命感。
在文明、王朝的強盛期,就像互聯網公司一樣,都是要跑馬圈地的。甭管能真正守住多少,先将地占了,造好“自古以來”的法理,利在千秋……
黑夫相信,假以時日,種花家的蘑菇,将遍布這片炎熱而潮濕的土地!千年後,更能一路種到東南亞去!
PS:第二章在晚上,已經在盡快加速了,南征的戲份,争取元旦前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