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六年五月中旬,番禺城北十裏的石門亭,亭父剛起床,打算去喂雞,卻看見昨夜來投宿的兩名軍卒,已站在院中聊天, 手中蒲扇不停,抱怨嶺南炎熱,而他們押送的犯人:那身穿褐衣的髡發墨者,則蹲在地上,手裏正在鼓搗着什麽……
墨者名爲“忠”,墨門之人,都叫他阿忠,正是兩月前,因爲拒絕爲骊山陵地宮提供精密技術, 被流放的三人之一。
他們來得不巧,時值仲夏,嶺南猶如一個大蒸籠,阿忠的兩名師兄在陽山關染疾,走到四會實在撐不住了,再走下去恐怕會死,不得已留在那養病,僅剩阿忠繼續趕赴番禺,昨日在石門亭借宿。
見亭父起來了,阿忠便将手裏的東西遞了過來:“老丈,你來看看此物。”
亭父與兩名軍卒打了招呼,卻見阿忠手裏,是一個用木頭現雕的鈴铛,那鈴是倒置的, 上面有繩,下方則有木鈎……
亭父有些奇怪:“這是何物?”
阿忠道:“我聽你昨日抱怨, 說嶺南炎熱潮濕, 亭舍附近多蟲蟻,成群結隊,聞到腥味便蜂擁而至,就算将魚挂到房梁上,它們也能爬上去,但有了此物……”
他請亭父取點水來,爲其做演示:将木鈴内注滿水,下面挂鈎挂一條剛捕得的鮮魚,懸于梁上,果不多時,就有紅螞蟻聞着腥味而至,但這一次,還不等它們爬到下面挂鈎的食物上,淹死在木鈴的注水中,不一會,木鈴裏便漂滿了死蟻屍體。
“你這後生,真是聰慧!”
石門亭父啧啧稱奇,此物看似簡單,但他們卻沒能想到,這名叫阿忠的墨者隻是随口一聽,随手一做,便解決了困擾他許久的難題。
亭父道謝不已,阿忠卻道:“子墨子說過,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愛人利人,都是身爲墨者應該做的,老丈不必言謝。等我到了番禺,會請匠人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讓各亭各營都能用上。”
将兩個一早起來制作的木鈴贈予亭父後,阿忠也在軍卒的催促下,離開了石門驿向南行,他們要在今日内抵達番禺……
“對了。”
他重新戴上桎梏後,回過頭對亭父笑道:“這器物,就叫它‘氣死蟻’吧。”
……
“君侯,從鹹陽發配來的三名墨者已到嶺南,但有兩人在四會養病,隻有一人,前日來到番禺……”
利倉前來禀報時,黑夫正忙着在地圖上劃線,隻颔首說:“知道了。”
對于發生在鹹陽的事,他亦有耳聞,畢竟黑夫與墨家、農家都有交情,同秦墨巨子程商,還是多年好友。
當聽聞少府姚賈讓墨者去幫忙修阿房宮、骊山陵,他亦不由罵道:“這不是故意挑事麽?”
說得不好聽點,墨者就是一群狂信徒,對待《墨經》,就像基督徒對聖經一樣,而且組織嚴密,擁有武裝,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
秦墨雖然爲了實現統一大同,抛棄了非攻,但兼愛、尚賢、尚同、明鬼、非樂、節葬、節用等九篇,卻一直恪守如初。
“讓反對奢侈、厚葬的墨者去修阿房宮,骊山陵,這與英國人給穆斯林發抹了豬油的子彈有何區别?”
果不其然,分到骊山陵的三個墨家小夥子不幹了,遂被發配嶺南。
官吏百僚,諸子百家慘遭流放,乃尋常之事,黑夫手下三十萬南征軍兵民裏,三分之一的人是因罪谪遷的你敢信?
不過,黑夫還是從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姚賈、趙高,這二人若是湊一塊去,網羅罪名讓墨者遭殃,簡直易如反掌啊……是想通過打擊墨家,進而打擊公子扶蘇?”
這招數一點不高明,黑夫搖了搖頭,嶺南距離鹹陽太遠,他鞭長莫及,隻能通過滞後的消息,來分析已過時的局勢。
對于墨家,黑夫的态度是:能保則保的。
這個組織雖然打着明鬼的旗号,但在自然科學上,鑽研得比誰都深,在黑夫的勸說下,程墨前幾年公開了與光學、力學、杠杆等有關的《經說》,與張蒼領銜的有學之士一起鑽研,假以時日,或能成爲中華科學體系的基石。
而墨家在攻防上的精湛技藝,是讓秦朝軍工效率領先六國的關鍵,黑夫的一些想法,必須仰仗他們才能實現。
幾年前,李斯提議禁絕天下詩書、百家之言,墨家亦在其列,正是黑夫給秦始皇提議“興工農之學”,才讓墨家因爲“有用”被留了下來。
這兩年來,統一戰争前後收養的那百多名六國孤兒漸漸長大,成了墨家的中流砥柱,同時依靠墨者行走各郡縣,在工學傳授能工巧匠技藝,墨家頗有複興态勢……
除了有利用價值外,對墨家的理念,黑夫也是發自内心敬重的……
諸子百家,學術五花八門,立場各有不同。
楊朱是極端利己,站在個人立場。
道家黃老崇尚無爲,莊子亦是保身全生,黃老則更加入世一些,試圖将治身和治國結合起來。
儒家各派的特點是積極入世,強調個人的社會、家庭責任。不過在立場上,也隻有孟儒敢喊出“民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其他各派,雖然嘴上說着“天聽自我民聽”,強調民本,但那些禮儀綱常,無不是給統治者提的妙方。說白了,就是腳明明站在平民中,屁股坐在士大夫處,腦袋卻伸到皇帝腳邊去了……
法家自不必說,學說從頭到尾,都強調尊君,集權,目标是富國強兵,兼并天下,在此之餘,才考慮生民死活,雖然也吸納了儒家一些“愛民”的主張,喜這樣的法吏亦産生了“法者,天下之程式”的想法,但絕非主流。
農家的學說雖然站在小農角度,但又厭惡商賈,甚至提出所有人都應該回歸最初,一起種田,太過狹隘。
總之,遍觀諸子百家,唯獨墨者,是完全站在“人民”立場上,墨家的兼愛,強調愛是不分親疏、不分貴賤的,對一切人都是一律同等之愛,即“愛無等差”。
墨子爲此不惜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用後世的話講,墨家的理念,便是:“爲人民服務!”
統一前,秦墨與較爲清廉的秦國官府尚能融洽相處。但統一後,君權爲本的朝廷,與以民爲本的墨家,不産生矛盾才怪。
三名墨者流放嶺南,隻是這大矛盾的縮影,黑夫認爲,今後兩者矛盾肯定會愈演愈烈,鬧出更大的事來。
他倒也未太擔心,秦始皇這幾年雖然日益驕固,但上位者的理智尚存,絕非不加區分,濫殺一氣之人。
黑夫沒料到,墨家内部的少壯派,已激進到了欲“誅暴”的地步,還樂觀地想道:
“出事就出事吧,最好把墨家一鍋端了,全發配來嶺南,爲我打工才好!”
……
一直到三日後,黑夫才騰出時間,見了墨者阿忠一面。
阿忠到帥帳時,黑夫手裏正把玩着一個工坊制出的“氣死蟻”,此物雖簡單,卻極其實用,見阿忠進來,便道:
“聽說你是程巨子之徒,可你這性格,卻全然不像本分忠厚的程商啊,才來幾日,就又鬧出事來了。”
阿忠默不作聲,他幹了什麽,自己最清楚。
“我聽說,你在工坊揚言,說要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将那群貪腥附膻,奪民膏脂,用來高築巨巢的可恨螞蟻,都活活氣死?”
阿忠讷讷應道:“是我說的話。”
黑夫笑道:“阿忠,你想氣死的是螞蟻,還是朝中之人,是皇帝陛下?”
就像韓愈祭鳄魚文裏,罵的是鳄魚,可實際上,抨擊的卻是擁兵割據的藩鎮大帥,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這阿忠也意有所指呢……
骊山阿房是巨大蟻巢,那蟻後是誰呢?
黑夫一下子嚴肅起來,拍案呵斥道:“汝可知,爲了保住汝等性命,程巨子花了多少心思,他還寫信來,說三墨皆爲北人,請我多多照撫。你倒好,初來乍到,卻口不擇言。這話若是傳到監軍耳中,追究起來,你便是二次诽謗,不止是髡發流放了!難道你想讓程巨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甚至連累整個墨家才甘心麽?”
“昌南侯,我……我一向口直心快,隻是一時不忿,未想那麽多。”
阿忠知道昌南侯是墨家的朋友,也是恩師至交,一時間面有愧色,朝黑夫下拜,垂首認錯。
“這件事便就沒發生過,類似的話,不可再言。”
黑夫也理解,對于秦墨而言,他們賭着背離墨經,抛棄“非攻”的代價,爲了追求尚同,爲天下一統做出了很大貢獻。
但如今皇帝的施政,卻與墨者理念背道而馳,肯定會讓滿懷憧憬的秦墨覺得,自己被辜負了吧。
“不過,你的手藝和心思,的确是極巧,我軍中正缺能提綱挈領,帶着工匠作業的墨者。”
黑夫讓阿忠起來,還替他拍了拍灰,一副待之如子侄的姿态。
“與其整日抱怨,不如拿出你做這‘氣死蟻’的精巧心思來,想辦法,助我早點結束這場勞民傷财之戰。”
阿忠低聲道:“昌南侯,我……我還是不想造殺人之器……”
對此黑夫早有所料:“我又不是姚賈、趙高,不會強人鎖男。”
“本侯不要你造殺人之器,要你幫我造船。”
“船?”阿忠不解,聽說昌南侯麾下有舟師數百,更有巧匠無數,什麽樣的船需要墨者幫忙?
“可不是一般的船。”
黑夫讓阿忠到案前,指着紙上的草圖:“是以槳輪驅動,能在郁水中逆流而上的‘輪船’!”
PS:晚上有事,今天隻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