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制度:将軍出征,行無常處,所在爲治,故言“莫府”,又因多爲帳幕,亦稱之爲“幕府”。
身爲南征大将軍, 昌南侯自然是有資格設置幕府的,他可以在幕府中便宜設置吏員,如治粟都尉、長史、主薄、丞等,而嶺南的貢賦市租,皆輸入幕府,爲士卒軍費。
幕府如同南征三軍的大腦,能被昌南侯連夜喚入幕府召見的人,還真不多。
韓信居然有幸成爲其一, 不能不叫人詫異, 他立刻跟随傳令兵至幕府營地處,卻見營内豎立六纛旌節、門牙旗二,将軍親衛四千,裏三圈外三圈,保護得密不透風。
韓信被那群髡發的短兵親衛搜身三次,連貼身刀削都不放過,才得以進入。裏面帳幕也各有功用,右爲進行軍議的節堂,左爲昌南侯居住的帥帳,百名身材高大的戟士持戟而立,韓信從中經過,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
“真是威風啊……”
韓信不由慨歎,又有些豔羨,這時候總算走完戟道, 步入帥帳, 卻見這裏極爲寬敞,昌南侯坐于正面虎皮榻上,穿着便裝,案上堆滿文書,他正在不斷地揮筆簽署,交給左側的主薄陸賈,接着又簽下一份。
韓信上前兩步,下拜道:“韓信見過君侯!”
黑夫手中的筆不停,擡眼看了看韓信:“來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韓信應諾,在帳側跽坐,他上首方亦有一人,正是武昌營的軍正丞去疾,正對韓信颔首而笑。
見此情形,韓信對今夜昌南侯爲何召見,心裏有了底。
“定是去疾君舉薦,才讓昌南侯動了召我來見的念頭。”
他不免對去疾萬分感激,這時候,黑夫也總算忙完了手頭的事,指着韓信對陸賈說道:
“這便是帶着辎重兵和民夫,擊潰千餘越人,還能斬首兩百,連升兩級的韓信,淮陰人,卻是你老鄉。”
陸賈捧着一摞厚厚的文書,笑道:“不錯,陸賈乃壽春人,也住在淮水邊,韓率長,你我都是喝着淮河水長大的,的确是鄉裏鄉親,往後當多往來才是。”
滿口熟悉的淮南鄉音,的确讓人感到親切,陸賈說了幾句後,便抱着文書匆匆告辭了,番禺複得,百廢待興,作爲黑夫的文秘,他可忙得很。
黑夫也直接道明了用意:“韓信,喚你來,是想問問後方辎重情形。”
韓信忙道:“君侯,韓信隻是蕭都尉麾下小小百長,不知大體,若問後方辎重,當問蕭都尉之子,蕭倉掾。”
黑夫卻搖頭道:“蕭祿雖有倉掾之能,卻無大局之識,去疾說你懂兵法,識軍略,故想聽聽你的看法。”
韓信畢竟年輕,被這麽一誇,心裏有點飄,不知其中有坑,遂道:“如今嶺南大軍,集于番禺、桂林兩處,皆需長沙郡補給,蕭都尉坐鎮湘縣,管轉漕給軍,給食不乏,但凡有兵卒損傷,蕭都尉亦能辄補缺失,可保君侯後方無憂。”
“有蕭何在,我的确無後顧之憂,不枉我不帶曹參、陳平,也非得向陛下要了他。”
黑夫又道:“那在你看來,吾欲掃平諸越,抵定嶺南,接下來該如何做?”
“韓信區區小吏,豈敢妄議軍務?”話題轉的突然,韓信雖然謙遜,但眼裏的躍躍欲試,卻是藏不住。
身攜寶劍者,有誰是能真正藏器于身而不顯露的呢?
這時候,一旁的去疾道:“韓信,你在來嶺南的路上,在舟船之上指點君侯方略,将明伐北江,暗渡南海說得一點不差,怎麽,如今當着君侯之面,卻不敢談了?”
黑夫也拍案喝道:“大丈夫豈能如小女子般扭捏造作,但凡能進入幕府的人,都可知無不言,且速速說來!”
“諾!”
眼看昌南侯作怒,韓信便道:“信竊以爲,今将軍欲舉倦罷之兵,頓之于西瓯、駱越,欲戰恐久力不能拔,情見勢屈,曠日糧竭,而越人不服,遁入山林,襲擾我軍,則難以成功。”
他瞥了一眼黑夫案幾上的虎符:“方今爲将軍計,莫如按甲休兵,在番禺屯田……”
接着,韓信說了一堆兵法上的大道理,什麽“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取用于國,因敵于糧,故軍食可足也。”
他認爲,這十多萬人馬集結于嶺南,縱然有靈渠、北江的水利,但這麽多張嘴全靠蕭何漕運糧食養活,恐怕會讓整個江淮都爲之疲敝,不是長久之法,還是要實現自給自足。
“嶺南地廣人稀,一年兩熟,隻要燒一片林子,不需精耕細作,便能養活大軍,此外,亦能避免逃脫的越人借山林從竹之蔽,襲擾我軍。”
黑夫不斷颔首,但心裏卻覺得有些乏味。
三軍之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想要得到昌南侯欣賞,除了作戰立功外,還可以靠兩件事,一曰衛生,二曰屯田,而将這兩件聯系在一起的,則是公廁、積糞……
黑夫的老套路,已經被屬下們摸透了,就算将最莽的東門豹、共敖兩人喊來,他們也能意識到屯田的重要性。
所以韓信的這番問對,雖然沒錯,但卻也中規中矩,沒法讓黑夫眼前一亮。
但這怪不得他,嶺南的局勢,的确沒辦法玩出什麽花來。
然而,黑夫還是小看了韓信,卻聽他一開始還有點磕巴的話語,越說越流利:
“民夫屯田之時,可使舟師溯流而上,在郁水沿岸設立哨塔據點,務必高而堅,駐兵百人至千人不等。占住沿岸平窪處,阻止越人種稻,越人一旦來攻,必受損傷。”
“如此,便能慢慢向西推進,等到土堡遍布郁水(珠江)、離水(漓江)、潭水(柳江),則西瓯可得也!”
“至于遠離河流幹道之處,如南越東江、合浦等地,當棄之不取,君侯可派人引誘諸部君長,允諾其世有其地,與我軍井水不犯河水!”
黑夫這下有點驚訝了,暗道:“這不是我琢磨過的碉堡戰術麽?”
他是有考慮的,吸取了第一次戰争的教訓,南方兵團不再進行面狀的鋪展,而是隻沿着珠江諸支流溯流而上,滿足于控制交通要道,以及越人稻田集中的地區,這就是黑夫的打算。如此,便能集中兵力,且沿江據點可以相互馳援。
至于韓信所言的“壁壘”,黑夫想過,可以用十多年前,第二次伐楚,王翦與項燕對峙期間,他和章邯一起琢磨出來的“三合土”來建造:以常見的黃土,外加燒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到一起,這便是三合土,功能類似混凝土,可将土堡修得又堅又高。
土壤、河沙,都是珠江沿岸現成的,而使其黏合的重要材料“蜃灰”,除了可以采石灰石燒制外,番禺周邊,亦有數不盡的“貝丘”,海螺蛎殼堆積成山,蔚爲壯觀,這都是南越人千百年來食蛤蛎、生蚝剩下的,一把火燒了,便能得到許多蜃灰。
而第一次戰争時,秦軍已将沿岸森林燒了不少,有前人鋪路,再去占領并構築堡壘,就容易多了。
一場秦軍針對瓯越的圍剿戰,就在這帷幕中密謀開來。
韓信的提議,竟與黑夫不謀而合,讓他打起精神來,詫異道:“你對嶺南地理,倒是頗爲熟悉啊。”
青年軍吏解釋:“是蕭都尉,他收集了上次伐越時的圖籍,時常挑燈夜讀,還指着城郭河流,教我知之。”
這淮陰的貧苦少年,學習能力超乎常人,又被蕭何帶在身邊一年,耳濡目染,所以對嶺南山川形勢,已知道七七八八。
“老蕭啊老蕭,你真是藏了好大一塊寶啊。”黑夫暗道。
他又問韓信:“若如你所言,則西瓯失了種稻之地,便隻有兩條路,一,分散退入山林,二,向西遷徙,投靠駱越,與駱王合流。”
第一次戰争,西瓯人便是這麽幹的,最終依靠漫長的距離,拖垮了秦軍,導緻老屠中途中毒箭而死,秦軍主力不得不撤退。
而偏師一萬人雖然抵達了駱越的大本營:号稱“萬象之地”的臨塵(廣西崇左),但那一戰,駱人與瓯人結盟,騎着大象加入戰場,沖散了秦軍的陣列,這才導緻了那場可怕的失敗和十死七八的死亡行軍。
“駱越與西瓯之間多山,水流湍急,我軍無法從容修築壁壘推進,但陛下有令,十月之前,必平諸越,開疆至北向戶,又當如何?”
這可是連黑夫都沒想透徹的難題,考校韓信真本事的時候到了……
韓信自信滿滿:“到那時,戰機已成熟,我軍壯而瓯人餓疲,當引誘越人決戰,畢其功于一役。”
黑夫搖頭:“越人狡猾,知道正面對壘是其短處,但凡秦軍大軍進擊,必逃入深山林叢,可不會與我交戰。”
“信有一種法子,可使之應戰。”
韓信擡起頭,方才還奉勸黑夫穩妥屯田、修堡,用兵之法正得不能再正的他。此時此刻,眼中卻帶着在瞬息萬千中,瞥見一絲戰機的奇險瘋狂!
“分進合擊,長驅直入,孤軍深入至象地,西瓯、駱越見我寡而彼衆,則必受鼓舞,與秦軍交戰!”
此言一出,不僅黑夫訝然,連一旁力挺韓信的去疾,也變了顔色,起身斥道:
“韓信,休得胡言,此乃屠将軍亡軍喪師之策也,你是想害君侯重蹈覆轍麽?”
豈料,韓信卻不懼反笑.
"沒錯,就是要故技重施!"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