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總算過去了。”
五丈高的樓船杆頂上,安有一隻銜着花的銅鳥,可以随着風轉,鳥頭正對着風來的方向。
秦始皇三十五年九月末,看着豎立在船頭,轉速不快不慢的候風儀, 統領五條船的會稽舟師率長尉陽,不由長籲了一口氣。
早在去年冬天,他們就接到秦始皇命令:接送完海東士卒後,便準備南下,前往江南操練駐守,于是膠東舟師,這支秦朝唯一的海軍部隊,就搖身一變, 成了“會稽舟師”,統帥還是任嚣,名義上歸南征大将軍昌南侯調遣。
夏末時,奉昌南侯之命,會稽舟師大小船隻數百艘,離開了長江口的朱方港,南下至海上,欲配合陸軍,從水道發起對閩越的進攻。
但天有不測風雲,他們才繞過舟山群島,就遭遇了狂風巨浪,那風浪之大之速,别說尉陽,連随軍觀測各地緯度、星相的徐福都沒見過。
被風暴擊沉數艘船後,舟師不得不打消了南下的計劃, 隻能狼狽地在會稽南部的小津港躲避。
他們遇上的,卻是在南方令人談之色變的“飓風”, 也就是後世台風, 常以六七月爲最盛,從海上吹來,未至時,三日之前便會雞犬不甯,風起則人心恐懼,壞屋折樹不足以顯示飓風之烈,甚則吹屋瓦如飛蝶,大的飓風會持續六七日,小的一二日。
也是不巧,今天恰是多風之年,船隊才等到一場飓風平息,匆匆上路,才到東瓯,又趕上一次大風,這次損失更重,即便他們瑟瑟發抖地躲在港灣裏,仍有三分之一的船隊都被摧毀……
“難怪昔日勾踐攻吳,欲從海上發軍,但又擔心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時,動作若驚駭,聲音若雷霆,波濤援而起,船夫不能救,不知命之所維,念樓船之苦,涕泣不可以止……這說的就是飓風啊。”
徐福倒也沒閑着,讀罷在會稽郡淘到的幾本春申君藏書,講的多是吳越往事,最後不得不承認,他雖然在東海閉着眼睛都能找到航線,但來到陌生的南方海域,便兩眼一抹黑了。
眼看風波難息,樓船将軍任嚣十分焦慮,不過比起他來,更希望秦軍早點離開此地的,當屬東瓯君驺搖。
位于後世浙南溫州的東瓯,曆史遠比他的鄰居閩越久遠,早在兩百多年前,卧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越王勾踐爲了打造伐吳複仇的大後方,便遣範蠡來到此處,築東瓯城,并招募七閩土著,加入越軍。
後來越國爲楚所滅,越王無疆的子孫南逃,東瓯亦是其停留的第一站,越王的子孫們在此重建越國,至今已傳六世,兩代人前,由于習慣性的分封,分成了閩越、東瓯二君,皆稱王,閩越稍大,有七部,口衆二十萬,東瓯狹小,口衆不到十萬。
不過随着秦軍的到來,東瓯明智地選擇了投降,并獻出瓯江入海口,給秦朝舟師停泊。
最初時尚好,但随着南征船隊被風暴所阻,困頓于東瓯,東瓯國小人乏,要養這一大批秦舟師,提供其衣食,已耗盡了倉禀。
但任嚣卻未對東瓯君的叫苦有半分同情,他對這位名義上的“君長”吆五喝六,重整船隊所需的木料、人手必須按時供應,他還讓東瓯君在瓯江北岸修了一個皮革制造工坊,爲秦軍提供甲胄用具。
“東瓯不是以魚皮之鞞,烏鰂之醬,鲛鼥利劍聞名麽?大軍甲胄受潮,朽壞甚多,且制三百副甲送來!”
所謂魚皮之鞞,便是鲨魚皮制作的刀鞘,爲秦軍服役修補船隻,則狩獵捕魚的人手不足,這不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麽?東瓯君無奈之下,隻能以牛皮當鲨魚皮湊數,被識破後,還被任嚣叫到船上厲斥一通。
就這樣,東瓯幾乎耗盡國力,總算等到九月末,最後一場飓風停息,秦軍也修好了損壞的舟師,揚帆起航,離開了溫州灣,向南邊數百裏的閩江口進發,那是閩越國都東冶所在,任嚣約定好與昌南侯正旦初一,在那彙合。
眼看千帆入海,這群滿口好牙海蝗蟲遠去,被吃得一窮二白的東瓯君不免喜極而泣:
“這群秦人,總算走了,隻望他們早日打下東冶,勿要再回來了!”
……
舟師入海之際,黑夫也已從豫章率軍,抵達了閩北。
閩地,古往今來都是一塊封閉的區域,四面八方皆有崇山峻嶺環繞。後世從外地進入閩,隻有四條路,一路由江西經崇安分水關人閩,一路由浙江過仙霞嶺進入浦城,一路由江西梅嶺進入閩西甯化,另一路由海上進入福州。
眼下也差不多,黑夫親率舊部兩萬人翻越武夷山,而豫章郡尉殷通,則帶着會稽、鄣郡一萬兵卒過仙霞嶺。兩軍約定在閩北君長驺無恤的領地彙合,半年前,正是此人幫了困境中的小陶一把,使小陶及其部屬能借道閩北,返回南昌。
進入閩地後,衆人才發現,豫章已算多山了,閩地更甚,他們在閩江峽谷裏穿行,舉目望去皆是山地森林,極少平壩。
大軍行進的艱難程度,與在南越熱帶雨林中披荊斬棘跋涉差不多,但問題在于,南越隻需要一把火,就能燒出一片膏腴田地,但閩地不行,在美洲新作物引入前,這裏的土地,想要養活大量人口是極其困難的,衆人得一邊行進一邊修路,以木棧、石梯橫渡山嶺,這也是他們一百裏路,足足走了兩個月的原因。
“難怪君侯允諾那驺無恤,說秦隻要東冶一座城池,這群山峻嶺,茂林從竹,就算派官,也找不到民治,駐軍的話,想屯田都沒地方屯啊。”
利倉發現騎馬走山路還不如徒步快,索性下馬,跟在黑夫的白騾子屁股邊上喘氣。
黑夫聽到後一笑:
“八山一水一分田,這便是閩地,八分的山可棄,隻控制一水一田即可。”
而閩地的平原,集中在沿海地區,眼下隻有一座東冶城是良港,那也是秦軍唯一可能久占的區域。
九月底,一行人終于鑿空了武夷山道,抵達一座位于閩江上遊的閩人聚邑,此地的領主驺無恤,在得到前鋒東門豹、小陶通知後,帶着部衆于山路旁等候。
“驺無恤拜見君侯!”
驺無恤倒是粗通一點秦言,在小陶引領下,向黑夫下拜行禮,隻不過閩越口音太重,一句話得重複三遍,黑夫才聽得懂。
看到密密麻麻,在山道上如同長蛇般的秦軍士卒,竟有兩三萬之多,驺無恤是又喜又憂,喜的是秦軍勢大,消滅閩越王鄒無諸,易如反掌,憂的是他一介七閩小領主,治下兵民也就這個數,如今一口氣來了這麽多人,恐怕要将他吃窮。
“無恤君長。”
黑夫下騾扶起他,客套了一陣,誇他深明大義,能助大秦除惡,定會向朝廷表彰,使之爲新的閩越君。
随即,又看着驺無恤身旁精皮瘦骨,個子矮小,眼睛綠油油盯着秦兵精良甲胄咽口水的閩人,打趣道:“你這群部衆,莫非是沒吃飽飯?怎個個都似餓鬼,這麽盯着吾等,怕不是想吃人罷?”
“不敢,不敢!”
驺無恤連忙解釋:“君侯放心,閩越雖爲化外蠻夷,卻絕無食人惡習,吃人的,是南越諸部!所殺之人,美鬓髯者,乃剝其面皮,籠之于竹,及燥,号之曰鬼,鼓舞祀之,以求福利,報怨相攻擊,必殺而食之!故南越常與吾部相攻殺,他們吃起閩越人來,那叫一個狠!”
PS:第二章在晚上,會很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