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這是怎麽了?”
宿衛宮中的中郎戶令趙成,在偏殿讓官員們休憩的地方見到趙高時,他依然流淚不止,不由大驚,急問發生了何事。
“你看那太陽。”
趙高指着已落入西面宮牆之下,即将看不見的日頭:“我看他初升, 其出也,雖滄滄涼涼,但遠近爲之生光。等到如日中天時,其溫如探湯,光耀九州,何等的輝煌氣魄。但如今,卻垂垂将暮, 其沒之後, 天地将爲之黯色。我看了全程, 事到如今,豈能不悲?”
說着,卻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心中想道:“高漸離罵陛下‘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等它真正落下那天,天下人拍手稱快者不知凡幾,而唯一會傷心的,恐怕就隻有我,還有公子胡亥了吧……”
趙高的眼淚是發自真心,畢竟三十年君臣之義,但他可是趙高啊,哭過之後,會立刻擦幹自己的淚,爲自己的生存而拼盡全力!
太陽落下之後, 該怎麽辦?作爲分享太陽光輝的徒附,趙高明白, 一旦庇護自己的光沒了, 蒙毅、黑夫,那些手握重權的人,輕而易舉便能置自己于死地,而新登基的二世皇帝,一句話,便能讓他爲老皇帝殉葬!
趙成沒有領會兄長的深遠心思,隻是低聲說起了昨日他在殿中聽到看到的事。
“長公子是真的變了。”
他嗟歎道:“那直愣的性情大改,陛下也變了,昨日竟能耐心教誨公子,這等事,過去從未見過。如今又讓兄長去監骊山陵,這是要盡快完工的意思啊,莫非是覺得長生無望,要開始準備後事了?”
“你錯了,陛下不會變,雖有一時躊躇,但他絕不會改其政令,更不會向天命低頭,空待鬼伯到來!”
趙高露出了笑,笃定地說道。
他與秦始皇君臣相處近三十年,很了解這位皇帝,他有很多優點,明斷自天啓,大略駕群才,果斷敢決,目光高遠……
總之,在趙高心目中,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詞加起來,都不夠誇贊秦始皇帝。
正因如此,他才能開創這前所未有的帝國,完成超越三皇五帝商湯文武的偉業!
但必須承認,秦始皇帝不是神,也是凡人,也有許多弱點,一如鹹陽宮門前的十二金人,風吹雨蝕,越是近處的人,越能發現上面的斑斑鏽迹。
“惘、懼、恨、怒、疑、狂,黔首有的毛病,陛下一樣不少。”
趙高見過的,剛剛登基的秦王政,那個十餘歲的小少年,被呂不韋、趙姬簇擁着坐上王榻時,眼中閃過的迷惘。
當發現母後趙姬竟然與假寺人嫪毐生下兩個孩子時,秦王政滿是怨恨。
當明白一直被視爲“仲父”的呂不韋隻是想架空自己時,秦王政充滿憤怒。
當被荊轲手持匕首,追着滿大殿跑時,秦王政眼中流露過恐懼,事後目眩良久。
當信心滿滿的第一次伐楚,卻落得個狼狽大敗的結果時,舉朝皆言楚不可再伐,秦王政亦滿是疑慮。
當發現長公子不類己,統一後的天下也與預想的相差甚遠,秦始皇一度狂躁不安。
但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弱點,秦始皇帝都能一一戰勝:
爲了承襲六世餘烈,他可以甩掉迷惘,繼位爲王。
爲了嬴姓社稷留存,他可以戰勝恐懼,平息嫪毐之亂,奪呂不韋之權。
爲了得孝順的名聲,他可以放棄怨恨,原諒趙姬。
爲了讓東方群賢歸心,他可以出離憤怒,采納李斯之言,寬恕欺騙了自己的鄭國。
爲了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他可以拒絕疑慮,起用王翦。
爲了實現六合同風,他也可以克制狂躁,嘗試接受東方六國的神祗,雖然最終沒能成功,他也能忽然耐心起來,給扶蘇一次次機會,讓他慢慢改變。
但,時至今日,秦始皇帝,還保留着一個惡習。一隻他永遠無法征服的心煞,它蝸居在皇帝心中,汲取能量,越發膨脹。
“那就是……”
趙高看向巍峨的宮室,那裏面,坐着孤獨的秦始皇帝,他富有天下,卻又一無所有。
“驕傲!(aojiao)”
……
因爲驕傲,皇帝認爲自己功蓋三皇,德超五帝,自稱“朕”,天地之間,唯吾獨尊。
因爲驕傲,他甚至無法坦然接受,如神一般偉大的自己,竟也會和低賤黔首一樣,注定死亡的事實。
因爲驕傲,即便是全天下人都認爲錯的事情,他也會固執地做下去!那是對自己眼光的自信,不容任何質疑。
驕傲是秦始皇帝永遠無法戰勝的弱點,朝野上下,唯趙高看透了這點。
“陛下縱然會暫時消沉,但遲早會擡起頭來,絕不遲疑地,将他想做的,要做的事,做完!”
直到生命前最後一刻!
而他趙高,亦不是引頸待戮之人!
的确,不改其政,這就是秦始皇的決定,在安排扶蘇去監造阿房,使李斯、趙高監造骊山陵後,他又立刻振作起來,連夜批閱奏疏,接二連三,下達了數道诏令。
通往玉門關的馳道,今年必須完工,不管死多少人,花多少錢。
下诏去催促黑夫、子嬰,詢問南征進度:“大半年過去了,卻一點成果都沒,你黑夫自稱好打慢仗,學的是烏龜呢,還是蝸牛啊?照這速度,怕是要再過二十年才能到北向戶!”
派人去問蒙恬,秦燕趙三國的舊長城,何日才能完全連到一起,域外的匈奴與東胡,以及那群從六國發配去實邊的豪貴,近來可還老實?若不安分,該殺殺,該打打,不要猶豫,朝廷會全力支持。
還有,巴蜀檄外西南夷不是要入貢麽?今年可以讓他們來了,但前提是:所有小邦,都得去掉王号,接受秦朝封的君長之名!
鬼伯越是催促,皇帝越是想要親眼看到,這六合之内,巨鼎鑄成的時刻……
一口氣忙完這些事後,直到禦史大夫茅焦和廷尉蒙毅戰戰兢兢地來請示,秦始皇才發現,自己忘了一個人。
“陛下,喜,該如何發落?”
侍禦史喜,已經在廷尉大牢裏關七天了!是生是死,倒是給個準話啊!
“卻将這荊蠻老吏忘了。”
秦始皇拍了拍額頭,做了批示。
“喜有诽謗、越職之罪,留其性命,谪貶邊郡!”
其實,就算是隻考慮到南邊的黑夫,秦始皇也不會直接殺了喜,他深知權術之道,也明白,一旦殺了此人,的确會使不少人寒心。
茅焦心中暗喜,詢問到:“陛下,是讓他去長城,還是嶺南?”
自從三十四年後,但凡适治獄吏不直者,多去南、北兩地建設祖國邊疆。
“長城太近,嶺南?黑夫與喜有舊,朕讓他去那養老安度晚年?不,怎能如此便宜他!”
一想到那奏疏裏罵自己的話,秦始皇仍會喉嚨發癢,心裏惱火,一拍案,說道:
“讓喜去西邊,去流沙大漠,到李信軍中服苦役!”
PS:不管你信不信,我這已經天黑到晚上了,晚上有事,不用等,對一個已婚男人來說,三更是不可能的,除非月票竄到分類前三(反正到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