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十多年來,父子二人唯一一次正面的對話,在扶蘇大聲說自己願去西域昆侖,爲父皇尋找西王母邦,求長生後,戛然而止。
“你怎麽說了和胡亥一樣的話?”
秦始皇愣了愣後, 沒有露出喜悅,也沒有再讓扶蘇回答那幾個難死人的問題,更沒有答應扶蘇的請求,隻是讓長公子滾出克。
扶蘇提起的這件事,亦是秦始皇的心病之一。
自二十七年,秦始皇從陳寶祠巫雅口中聽聞“西王母”的傳說,開始将西拓作爲國策, 至今已八年矣。
而三十一年時,李信破月氏, 殺月氏王,月氏五部歙侯星散,兩部投降,一部去漠北投匈奴冒頓,一部向西逃到西域北道蒲類澤,一部向翻過祁連山,遁入雪山高原。河西遂入于秦,在那設置了“張掖郡”,自此之後,從鹹陽去往西域,通暢無阻……
隻可惜,李信派人走遍了祁連山,這座山海經裏疑似“昆侖之墟”的山脈,除了茹毛飲血, 身披羊皮的氐羌部落外,沒有找到任何西王母邦的痕迹。
秦始皇略感失望, 但又有說法, 認爲昆侖并非祁連,它方圓八百裏,高萬徹,遠在西域。
秦始皇又看到了一絲希望,便任命烏氏倮之弟,烏氏延爲張掖典客行人,秩六百石,專門負責向西域通商通使,尋找西王母邦,五年來,倒也每年都有回報。
三十一年,剛打通西域,便有張掖郡近邊烏孫部在烏氏延帶領下,來鹹陽朝貢。
三十二年,烏氏商隊終于越過了流沙大漠(白龍堆),抵達了綠洲之國樓蘭,樓蘭王震驚于秦朝商人的富裕,向秦朝派出使節,并進獻美女。
三十三年,烏氏商隊繼續在南道行進,抵達早就間接同中原通商千年的美玉之鄉,一個叫于阗的小邦,數不盡的白玉被送回,爲了紀念此事,秦始皇令李信在張掖最西面築玉門關,但可惜的是,在據傳說西王母别居的“玉山”,除了采玉的礦産,并無神迹。
三十四年,有絲綢和紅糖開道,烏氏商隊沿着綿延千裏的昆侖山麓,徹底走通了西域南道。
但一路走下來,都未曾尋覓到西王母邦,但在疏勒,卻聽來當地買絲綢的康居商人說:“蔥嶺之西有國居高山,有天馬”。吸引了烏氏的注意,在翻過蔥嶺後,抵達了名爲“大宛”的城邦,雖非西王母邦,但還是以高價購得神駿如龍的“天馬”兩匹,連帶當地著名的物産葡萄、葡萄酒若幹,送回鹹陽,震動一時……
與此同時,李信也出玉門關,追擊遊獵在蒲類海的月氏貴霜歙侯,大破之,斬首虜數千,并進軍至西域北道的姑師,遠眺北山(天山),同時爲中原帶回不少西域瓜果,秦始皇遂封他爲關内侯,号“定遠侯”。
但西王母邦,依然毫無蹤迹,大半年過去了,西域再無消息,甚至連陳寶祠巫雅也已死。
秦始皇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可虛無缥缈的“昆侖墟”卻如此難尋,他有時候深夜難眠時,甚至會感到絕望和寂滅……
于是他起身,讓仆從掌燈,走進一座偏殿,這裏面,挂滿了六國畫工所繪的“西王母像”。
七國的畫工,技巧手法各有不同,楚人的輕靈飄渺、燕齊的神仙想象、三晉的各色染料,再加上秦國工匠對細節的偏執,便能作出世上最完美的畫作。
最讓秦始皇滿意的畫像很大,直接繪畫在宮殿牆體上。
畫工想象中的昆侖墟瑤台無比奢華,在群仙簇擁下,王母上殿東向坐,着黃金褡襡,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绶,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璚鳳文之舄;視之可年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顔絕世,真靈人也……
秦始皇一生沒有迷戀過哪個女人,除了這位神仙,他無數次希望,她能脫壁而出,散發着神光,讓這巨大而冰冷的宮殿裏多點暖意,再帶着他遨遊仙境,而他,也會站在雲端,自豪地爲她介紹自己一手開創的偉大帝國!
“那是朕的大秦!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迹所至,無不臣者。”
但終究沒有,次元壁不是那麽容易突破的。
秦始皇的手,輕輕觸碰這畫像,發出了質問:
“西王母,你在哪?是真有其神,還是巫祝拿來诓騙朕的!?”
這場長生不死的美夢,該不該繼續做下去?
……
懷疑一旦産生,便難以拔除。
到了次日,谒者驚訝地發現,勤勉了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難得地沒有辦公,批閱奏疏,而是讓所有人退下,他獨坐殿内,手撐着頭,一直在思索。
皇帝獨處了數個時辰,接着,又連續召見了幾波人。
最先來的,是少府姚賈,和中車府令趙高。
老姚拖着病體入宮後,才發現秦始皇問他的,是關于阿房、骊山兩個大工程的進度,以及馭使人數。
姚賈顫顫巍巍地說道:“禀陛下,阿房三十萬,骊山二十萬……”
“傳朕制,使公子扶蘇監阿房!”
“諾!”趙高雖然折了左手,右手還能用,當然知道秦始皇一旦喊他,都是要拟诏的。
秦始皇有自己的考慮,當然不可能扶蘇、胡亥說想去哪,就讓他們上路,且西邊有李信、烏氏延,他們耗費四五年時都一無所獲,去幾個公子,除了叉着腰指手畫腳,能有别的用處?
但扶蘇既然表明了自己的孝心,那秦始皇就必須有回應,好啊,這麽關心你公長生不死,那就去監造阿房,也算盡一份孝心了!
但第二個命令,就讓人有些玩味了。
“阿房餘十萬徭役便可,調二十萬人,往骊山,左丞相李斯監,中車府令趙高爲副……”
姚賈有些發愣,這道诏令,很值得玩味啊。
首先,這是“阿房可以放慢,骊山要抓緊”的意思?
還是“朕不想讓公子扶蘇管太多人”的意思?
還有,李斯負責名義上監工,這到底算秦始皇對他的信任呢,還是再次貶低呢?
最後,讓中車府令趙高攙和進去,又算怎麽回事?
姚賈素來機敏,但這次亦滿腦子疑問,但沒有表現異色,應諾告退。
等姚賈離開後,奉命拟诏的趙高,卻跪在秦始皇面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淚水跟泉湧似的……
秦始皇嫌棄地看着跟了自己三十年的老夥計:
“你哭什麽?”
“臣……臣。”
趙高難掩悲傷:“還望陛下勿要讓臣去骊山,讓臣去西域吧,趙高也姓趙,願做陛下的造父,就算拼盡老命,也要尋到西王母邦!再回到鹹陽,載着陛下去那神仙之境,食不死藥,飲天池瓊漿,必得長生!秦社稷有萬世,陛下亦能治萬世!”
“過去不是都懼怕西域遼遠荒蕪麽?怎麽近來,人人都來搶這份差事?”
秦始皇笑了,但慢慢地笑容收斂,看着傷心不已的趙高。
“你明白了?”
趙高不敢回答,隻是拜在地上,用斷手撐着地,右手抹去臉上的涕淚,更傷心了。
“也隻有你明白啊,善,明白也好,你辦事,朕放心……”
不等趙高回答,秦始皇便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說着,他就踱步走出殿門,站在巍峨的章台宮之上,遠處是繁華的鹹陽。
宮中之人看到皇帝身影,不管隔着多遠,都立刻匍匐跪地,戰戰兢兢。
秦始皇卻不看這群蝼蟻,他目光太遠了,眼裏隻有天空的層雲,以及日月星辰。
夕陽正在遠方垂垂落下,秦始皇看到它,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指着那輪紅日,忽然說道:
“日出日落,周而複始,但有沒有人想過,明天升起的太陽,還是昨日那一顆麽?”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