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爲,商君變法是爲了什麽?”
鹹陽宮大殿内,隔着陛上的一排排火燭,秦始皇将這個問題抛給了扶蘇。
每個公子王孫,成年前後,都會有師、傅教授知識, 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對他們講述秦國的往昔,那段筚路藍縷的曆史,扶蘇自然是清楚的。
“禀父皇,昔時我厲、躁、簡公、出子之不甯, 國家内憂外患不絕,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 諸侯卑秦、醜莫大焉。孝公繼位後,欲東伐,複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頒招賢之令,使商君變法,自然是爲了富國強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富,國以富強,故百姓樂用,諸侯親附。”
秦始皇颔首:“嗯,富國強兵,你隻說對了兩點,但還有一點漏了。”
“那便是集權, 集舉國之權,操持于君王之手!”
秦始皇說道:“權制獨斷于君則威, 斷于公族、庶長、卿大夫, 則就會出現厲公、躁公、簡公、出子屢屢被弑之事。不說秦之變法, 魏、楚之變法,亦都是打擊公族,削弱封君,彼輩不除,便是貧國弱兵之道。故商君變法,做的事便是将秦之貴公子繩之以法,并使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爲屬籍,隻有大權獨攬于君,秦才能專心耕戰,一意東出!”
扶蘇點了點頭,同時忽然發現,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極其耐心,居然會與他說這麽說。
問題又來了:“你以爲,先君惠文王殺商鞅而留其法,又是爲了什麽?”
扶蘇應道:“聽聞是惠文王爲太子時,與商鞅有隙,繼位後,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後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車裂以徇秦國,衆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斃……”
“就這麽簡單?“
秦始皇冷笑:“孝公變法時稱,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他信守諾言,将商地十五邑封給商鞅,而此時秦的關中之地,集小鄉邑聚爲縣,不過三十一縣……便如同朕将整個楚國故地封給某位大臣,你覺得,君臣能相安麽?”
“商鞅爲秦集君權,誅公族,繩宗室,可變法之後,他卻成了最大的封君,足與秦君分庭抗禮,獨立爲諸侯,當時他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棄封邑,退隐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懷璧!”
商鞅,這個主持了變法的人,實死于他精心爲秦國打造的集權之道,法家給君主獻上一把殺人的刀,卻沒有刀鞘,那把刀,可以指向任何人,包括他們自己!
他就是第一個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個死掉的“秦吏”,但絕非最後一個。
集權,這就是曆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從秦孝公開始,到秦昭王時臻于鼎盛,但後來兩代,卻被呂不韋破壞殆盡。
那位來自衛國的“仲父”熱衷分割君權,妄圖讓相權膨脹,實現共治朝堂,他在《呂氏春秋》裏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還用了一字千金的噱頭,加以宣揚……
呂不韋差點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勢力,也在不斷擡頭,眼看秦王們的百年集權,就要毀于一旦。
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時候,秦始皇讀到了一本書,裏面有一句話,讓他拍案叫絕!
“獨視者謂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爲天下主!”
這話,已經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進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等韓非入秦後,秦始皇與之深談,對何爲“君道”有了更爲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權之術便是道,君貴獨也,道貴一也!”
統一,獨斷,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爲了統一,他絕不分封子弟,堅持郡縣制,爲了獨斷,他不斷打擊丞相的權勢,昌平君之後的隗、王二相,不過是蓋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禮器,等到了李斯、馮去疾,亦毫無爲相者的尊嚴,秦始皇說換就換。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與扶蘇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後,就顯得更高。
這是十年來,秦始皇第一次對扶蘇說這麽多話。
因爲皇帝認爲,過去的扶蘇,連知道這些事的器量都沒有……
至于現在?呵,在所有父親眼中,兒子永遠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們成長再多。
他搖頭道:“你倒是學會了投朕所好,讀《韓非子》,用裏面的事來勸谏,但你,卻連朕爲何喜歡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驕傲而自負的,他堅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統的直接動力,若無獨斷,就沒有六國人才歸秦,沒有鄭國渠,若無獨斷,就沒有第二次伐楚。
而他始終認爲,現在做的事情,東伐西讨南征北戰,都是高屋建瓴的決策!
而想要完成這些,且不說長生不死,起碼要長壽……
那群屍位素餐的官吏,那批吵吵鬧鬧的百家,那些鼠目寸光的黔首。
他們關心的隻是爵祿高低,蝸角之争,衣食冷暖,怎會看得懂澤陂萬世的偉業?
憤恨,不解?無所謂,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骜于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衆!
他要做的,是不受任何人牽制的、獨一無二的、爲所欲爲的,真正的皇帝!
今日的這場父子局,信息量太多,扶蘇有些發怔,但他沒有忘記自己今日的目的,爲喜開脫。
“但這,與父皇懲處喜,并無關系啊……”
“你還是不明白……”
秦始皇有些失望,他負手返回陛上:“既然汝等一直與朕說法,那朕便對喜以法論處。”
還不等扶蘇高興,秦始皇便道:“你說喜當以越職論罪,那诽謗罪呢?”
論對律令的了解,扶蘇怎可能比得過秦始皇呢?那可是他在手邊把玩數十年的東西啊。
秦始皇将那封害他吐血的奏疏扔到扶蘇腳下,讓他自己看:“這些話,句句皆是诽謗!”
扶蘇撿起奏疏讀了一遍後,亦大吃一驚,喜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膽……
诽謗罪,這是幾年前新立的一項罪名,任何有損于秦始皇的言行,都必将視爲大不敬,必将遭到最嚴厲的懲處,輕者流放,重者當誅!
皇帝是神,皇帝不會犯錯,皇帝也不能容許任何批評,哪怕是善意的!若放縱它們彙聚到一起,就能敲碎巨人身上的閃爍鍍金,露出凡俗的斑駁銅鏽。
“扶蘇,你現在聽懂了麽?”秦始皇的聲音傳來,是那麽的冷血。
“法者,治之端也,此言不錯,但後面還有一句話,君者,法之原也!”
秦國律法是哪裏來的呢?一開始是公族宗法,後來商鞅入秦,帶來法經,稍加損益,遂有秦律。但這法裏,卻摻雜了君主的意志,秦孝公、秦惠王以此來鏟除公族,殺死商鞅,秦昭王也以此賜死白起,兔死狗烹,讓範雎掉了腦袋。
今天,皇帝的意志也融入了律令中,乾綱獨斷,隻要他想,随時可能往律令裏添加條款:诽謗、妄言、挾書等言論罪,也能将服役期限從一年改爲三年,将每年的口賦從一次變成十次。
那樣一來,還有固執的官吏說他帶頭壞法麽?
那樣一來,他們面對這樣的律法,是不是得乖乖執行?
這就叫朕既律令,這就叫言出法随!
法爲什麽需要變?是爲了便國,是爲了利民麽?
不不不,它不是要讓黎民黔首生活更好而變,而是根據皇帝的大欲而變。
秦始皇對此,無比清楚:
“說到底,法,不過是朕用來駕馭天下的器械,就像衡石,就像方升。”
“而吏,不過是找來操作器械的人,用爵祿換取其忠誠,他們就像弩機上的零件,随時可以替換”
“你要明白,這千百人裏,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
“高至丞相李斯,下到區區亭長,皆如此,哪怕是黑夫,哪怕是喜,也一樣!”
每一句話,都震得扶蘇耳廓嗡嗡作響。
他花費半年披挂的甲胄武裝,被秦始皇的利劍輕易劃開,隐約覺得有不妥之處,但卻無從反駁,隻能低頭默然。
但秦始皇卻不放過他。
“扶蘇,你以爲,喜的這奏疏,是不是诽謗?”
扶蘇冷汗直冒,說是诽謗,那喜就要罪上加罪,很可能被誅。
說不是诽謗,那就說明,扶蘇也認可喜的話,這個問題,真難回答啊……
更難回答的話接踵而至。
“你覺得,朕若是錯了,需要想堯舜那樣,罪己認錯麽?”
“你覺得,朕沒辦法長生不死麽?”
還有一個問題,秦始皇并非直接問出口。
“你覺得,自己羽翼已豐,這就等不及了麽!?”
……
看着陷入兩難的兒子,秦始皇喉嚨發癢,又想咳嗽了。
他好希望他說是啊,那是期待。
又好希望他說不是,那是不甘。
皇室的父子關系,與一般黔首人家不同,而更像獅子。
哪怕是雄獅,也會有舐犢情深,但當幼獅一天天長大,二者的關系,卻多了敏感和沖突。因爲年輕力壯的孩子,随時會取代日漸衰老的自己,變成族群的首領。
動物尚且不甘,會将孩子遠遠趕走,何況是人?
“扶蘇……不敢。”
扶蘇語塞,直到人生第一次與父皇正面交鋒,他才發現,在皇帝面前,自以爲充分的準備,竟如此不堪一擊。
自诩爲深思熟慮,卻顯得無比淺薄。
但他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不止決定了喜的生死。
“若昌南侯在此,他會如何說?”
電光火石間,扶蘇閃過一個念頭,對秦始皇長拜道:
“扶蘇堅信,父皇能長生不死!兒臣願去西域昆侖,爲父皇,尋找西王母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