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被喜的奏疏氣吐血了。
過去三十年,他曾接到過無數奏疏,多有谏詞,但多是拐彎抹角,譬如李斯的《谏逐客書》,都是擺明事實, 跟他慢慢講道理。
但從沒有一篇奏疏,從頭到尾,都在批評他:你做得不對,失了君道!
“合符節,别契券者,所以爲信也;衡石稱量者,所以爲平也。”
這鄉下來的老法吏大概是文書抄多了,寫東西幹巴巴的, 不似李斯那樣有文采, 也不像茅焦那樣,每次直點主題,啰嗦得不行。
但他一開篇,就用每個秦人每天都要做的合符節,稱米量來作比喻:法律,就是這符節和衡石,而秦始皇,則是操縱它們的人。
所以君主,才是法政的源頭,就像測量時刻的标杆,吏民,就像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麽影子也正直, 标杆若歪, 影子也歪了。
而喜接下來長篇大論地告訴秦始皇帝:你這标杆,已經徹底彎了!
“一統之前,陛下尚能尚賢使能,無貪利之心,萬事皆決于法,則吏民亦勤勉苦耕,聞戰則喜,戮力同心,緻忠信,而謹于臣民之道。”
可如今,陛下你做的都是什麽事呢?
喜指出了秦始皇帝這些年做的謬誤:“陛下把自己的剛強英明用到錯誤的地方,以爲人真的能夠長生不老,而一味的追求不死。先信任方術士,給他們大把錢帛煉制丹丸,還打算不顧風險,乘船前往仙島。”
“如果君主喜歡偏斜颠倒,那麽大臣百官就會乘機跟着邪惡不正,官吏投陛下所好,在各地編造神仙祥瑞不知凡幾。”
“最終卻發現那不過是群騙子,一怒之下皆坑之,可陛下還不死心,又醉心于尋找西王母邦。發十萬人築通西域之馳道,少府三分之一的錢,都耗費在上面,其餘三分之二,亦入于骊山、阿房。”
“非但如此,陛下富有四海,卻不念及那都是民之脂膏,常大興土木,大修宮殿廟宇,口賦越來越多,租稅越來越重,徭役也一年帶頭沒個完。君主熱衷于貪圖财利,那麽大臣百官就會乘機跟着去多拿少給,以緻于沒有限度地盤剝百姓。天下黔首,被壓得無喘息之機,山東之地,遂有群盜四起,邊境之地,逃卒不知凡幾,于是吏治國事敗壞。”
總結下來就一句話:“君者,吏民之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吏治之所以敗壞,源頭就出在陛下你身上啊!
喜最後說道:“君道不正,是天下第一大事,諸卿卻都讷讷應諾,一味順從,小臣職位雖低,卻不能知而不言,于此不言,更複何言?故今日冒死竭忠,望陛下能改變心思,正本清源,若能如此,便是大秦宗廟、社稷、國家之福,亦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運。”
上一個敢這樣痛罵秦始皇的人,叫高漸離。
皇帝倒是将奏疏看完了,但看過之後,臉紅耳熱,氣得當場吐血半升!
“這就是黑夫、茅焦舉薦入都的人?這安陸荊蠻,竟敢說朕彎了?”
緩過氣來後,暴躁的秦始皇勃然大怒,第一反應是把這老吏抓起來,殺了!
但等到喜真的被抓進廷尉監牢後,秦始皇卻又躊躇了,強忍着憤怒,将奏疏又看了兩遍,一會拍案大怒,一會又若有所思……
直到今日執殿的中郎戶令,趙高之弟趙成來報,說長公子扶蘇請求谒見。
“朕知道他會來。”
秦始皇放下奏疏,不動聲色,讓谒者宣公子入殿。
他很清楚,喜、茅焦、蒙毅,甚至還有蒙恬,在這些人眼裏,自己近年來一直在做錯事,而扶蘇,是未來能補救“錯誤”的人。
皇帝被喜直指瘡痛的震怒,變成了心裏陰冷的邪火。
“壞人朕當,好人你做,是這樣麽?”
但事實卻是,壞人沒那麽好當,好人的名聲,也沒那麽便宜就能掙到!
“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爲此人求情!”
皇帝高坐君榻,而公子扶蘇由趙成及谒者引入殿中。
秦始皇沒有讓衆人退下,宮女侍者們就戰戰兢兢地侯在門口,今天皇帝心情不好,隻能乞求待會千萬别有一場父子沖突。
秦始皇性情越發乖戾,半年來,宮中每隔幾日,都會幾個看到不該看,聽到不該聽話的寺人宮女,人間蒸發,公子扶蘇挑這時候谒見,真是糟糕極了。
扶蘇年青時長得很像他母親,芈妃,而現在他年近三旬,留了須,舉手投足間流露的楚式貴族氣派,又總讓秦始皇想起一個人:昌平君……
不過算起來,自從開始将行蹤神秘化後,秦始皇已經兩月沒見扶蘇了,胡亥倒是常帶在身邊。
中規中矩的行禮,近前後,扶蘇在五步外下拜:
“扶蘇今日此來,是想懇請父皇,懲處一人!”
他沒有大喊什麽“主明臣直,恭喜父皇得一直臣”,倒是出乎了秦始皇的意料。
“哦?是誰得罪了一向寬厚仁德的長公子,你想懲罰誰?”
扶蘇擡頭,看着已數月未見的父皇:“正是禦史府的侍禦史,喜!”
……
“陛下根據群臣之才,授予職事,依照職事責求功效。功效符合職事,職事符合主張,就賞;功效不符合職事,職事不符合主張,就罰。”
扶蘇說明了他認爲,必須懲罰喜的理由:
“扶蘇聽聞,韓昭候晝寝,身邊兩個小吏侍候,一個典冠,負責戴帽;一個典衣,負責穿衣。典冠看着韓昭侯睡覺冷了,就給他蓋了件衣裳。後來韓昭侯醒了,問是誰蓋的。左右回答:典冠。于是,韓昭侯把典冠與典衣都處罰了。”
“處罰典衣,是因爲他渎職;處罰典冠,是因爲他越職。”
“如今喜身爲侍禦史,本該糾察官吏,卻幹了谏議大夫、博士的職事,向陛下進奏疏谏言,且不論他說的有無道理,侵官之害甚于寒,故喜當罰也!”
秦始皇淡淡地說道:“那當如何罰?”
扶蘇道:“律令自有章程,輕者奪職,重者遠谪。”
“不管如何,喜的罪過,都不至于死,是麽?”
秦始皇看出來了,扶蘇這是以退爲進啊,與先前強谏的做派,真是大相徑庭。
秦始皇搖頭道:“這是《二柄》裏的話啊,你開始看《韓非子》了?”
“是。”
“你過去不是一向拒絕麽?不是一直讨厭韓非之言,覺得那是遊說主上學會虛僞,玩弄陰謀權術,不合君子之道,極爲不齒麽?”
扶蘇道:“那時候扶蘇少不更事,後來才知道,韓非子所講的,不止是術,還有法和勢,扶蘇還曾在府庫裏,找到過他與父皇的對話……”
自己與韓非的對話?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秦始皇閉上了眼睛,回憶那有趣卻又吃力的對話,有趣在于韓非所述與秦始皇所欲幾乎完全契合,吃力是因爲,韓非是個結巴。
“朕都快忘了,與他說過什麽?”
扶蘇道:“父皇曾經與韓非議論法、術的利弊,最後問他,君主使用申不害的術,而官府實行商鞅的法,可乎?”
“韓非的回答是,申不害的術不夠完善,他曾說:‘辦事不超越自己的職權範圍,越權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說。’辦事不超越職權範圍,可以說是守職;知道了不說,這是不告發罪過,與律法相悖。人主以一國之吏民的眼睛去看,所以看得最清楚;用一國之吏民的耳朵去聽,所以聽得最明白。假若衆人礙于職權,知道了卻都不說,那君主還能假誰之耳目?”
“現在喜也隻是将他聽到看到的事,告訴了父皇,豈有自戮耳目的道理?”
“這是《定法》裏的話。”
秦始皇笑道:“你讀的還真不少,肯定也看了《說難》吧,不然怎麽忽然就學會了以退爲進。”
“韓非寫得好啊,說難也,故谏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扶蘇,你也開始琢磨朕的愛憎喜惡,然後加以遊說了麽?說來說去,還是想讓朕留喜性命。”
扶蘇再拜:“兒臣不敢,隻是父皇曾告訴過我,法者,治之端也,法家,是大秦立國之本。故對父皇而言,術士可坑,儒者可逐,墨家可疏,倡優可刑,但惟獨法吏,尤其是這等忠厚勤勉的法吏,不可貿然誅殺!”
“且父皇前些年才表彰過喜,還卓拔他入鹹陽爲吏,若動辄論罪殺之,恐怕天下人,會說父皇葉公好龍……”
秦始皇仿佛不認識扶蘇般,将他上下打量。
他真的變了,不再有昔日天真的議論,不再有白癡的頂撞,說話變得有理有據,這也是半年來,他第一次出面發聲吧?
是因爲做了父親,開始變得穩重成熟?
扶蘇的婚事并不顯赫,他與麃公之女孫六年前就已成婚,夫妻恩愛,現在,第二個孩子已經出生。
亦或是,親自承擔責任,肩負身死後,有所覺悟。
兩年前,秦始皇惱怒扶蘇入谏,一腳将他踹到遼東領兵,征讨海東,親曆艱辛,又和秦始皇最器重的将軍之一,學了不少吧。
不容易,沒毛的小家雀,總算會飛了。
但在秦始皇眼裏,這跟沒長出幾根毛的雛鷹撲騰着翅膀,想要教老鷹飛翔般,幼稚得可笑!
“從朕殺韓非時起,便已是葉公了……”
最讓秦始皇不滿的是,扶蘇徹頭徹尾,搞混淆了一件事!
他本末倒置,根本不明白,君道的真正含義!
扶蘇還要再勸,秦始皇卻打斷了他。
“而且你錯了,扶蘇。”
秦始皇臉色陰沉下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燈燭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将扶蘇整個籠罩!
“大秦自孝公變法以來,最先死的,死得最多的,不是策士,不是儒生,更不是什麽墨者、術士。恰恰是這群法家,這群秦吏!”
PS:第二章在11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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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十萬之衆,天下莫能擋者,誰人?桓公也。魂穿春秋齊桓公小白,九合諸候,一匡天下,還要再幹點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