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四年四月初,公子扶蘇在異域建立城邑,宵衣旰食,索敵追擊,而鹹陽宮内,卻是一副悠然恣樂的情形。
一場奢華的皇室宴飨之上, 有位身着朱玄深衣,頭戴遠遊冠的年輕公子,正站在席間,負手侃侃而談,似是在背誦着什麽……
“利出一孔,則國多物;出十孔,則國少物。守一者治, 守十者亂。”
他眼睛透亮,自信十足, 口中背的,正是《商君書》裏的《弱民》一篇,不但能誦,還說了一番自己的見解。
“譬如楚國,楚地非不大也,民非不衆也,甲兵财用非不多也;戰不勝,守不固,此無法之所生也……”
言罷,公子胡亥喜滋滋地朝禦座上,比一年前又老了幾分的秦始皇拱手:“父皇,兒說的如何?”
秦始皇面對扶蘇時,永遠是闆着臉的,可對待自己的少子胡亥, 卻是捋着胡須,滿意地笑道:
“背得不錯, 說得很好。明主察法,境内之民無辟淫之心, 遊處之士迫于戰陣,萬民疾于耕戰,這才是強國所爲!亦是秦能一統的根本!”
言罷,指着席末兩個年紀略長的兒子公子高、公子将闾道:“至少,比汝二人的磕磕巴巴強多了。”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方才也背了一通他們所學的律令,卻遠不如胡亥順暢,此刻被秦始皇批評,連忙起身道:
“父皇責備的是,兒臣等,皆不若胡亥聰慧……”
二公子戰戰兢兢,他們都有些怕秦始皇,在皇室,最難相處的關系,亦是父子……皇帝十多個兒子,不怕皇帝的,隻有兩人,長子扶蘇,幼子胡亥。
相比于扶蘇敢直言進谏,君臣父子之間常有争執,胡亥則是另一種類型,在他年少不懂事的時候,敢揪皇帝的胡子!皇帝也不氣惱,甚至低下頭讓他揪,漸漸長大了,胡亥也聖寵不衰。
其他公子的身份,除了兒子外,還有人臣。唯獨胡亥,隻有爲子的親情,卻沒有爲臣的生分,這或許也是皇帝最喜歡他的一點。
眼下,秦始皇又不吝啬地誇獎起胡亥來:
“胡亥是不是最聰慧的,朕不知道……”
“但卻是最認真的,他從小喜好玩樂,可奉我之令,随中車府令學律令時,卻也老老實實,朕曾去看過,趙高在講解時,胡亥在案前抓耳撓腮,東張西望,恨不得去外面的春天裏玩個痛快,可最終卻能忍住,安靜學完律法……”
言語裏,包含着欣慰,秦始皇看向胡亥身後的趙高:“中車府令,你教得不錯!”
趙高連忙出列:“臣隻是奉命行事,公子天資敏銳,學什麽都快。”
趙高在那場震動天下的莒南刺殺裏,爲了保護秦始皇,被驚馬所傷,廢掉了一支胳膊,自此以後,再也不能親自爲秦始皇駕車。
但中車府令的職位,得到了保留,可以随時出入宮中,同時,他還得了個新差事:做胡亥的老師!
書法、律令、斷獄,這是一個秦吏必備的基本素質。
但在秦朝,公子也必須習得這些技能,并懂得“法”對于帝國的重要性!
秦能出六代賢君,是運氣極佳,但也是必然!不管哪一位公子成爲新君主,哪怕是恨極商鞅本人的秦惠文王,能殺其人,卻能留其法。
隻可惜,還是出了扶蘇這麽個異類,秦始皇吸取教訓,更加強了對諸公子的律令教育。
而這三者,恰恰是趙高所擅長的,而且,他也有一套法子,讓喜好玩樂的胡亥服服帖帖地學進去。
一通誇獎,讓胡亥成了宴飨的主角,皇帝還同意,今天胡亥可以多喝幾杯。
胡亥自然高興,起身向秦始皇敬酒賀壽,飲罷,卻又像個好學寶寶一樣,問了一個問題。
“父皇,我雖熟讀了律令,但還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秦始皇不再像以前那般豪飲,隻是輕輕抿了一口,忍住咳嗽的欲望,問道:“何事?”
胡亥道:“商君書上說,利出一孔,則國多物;出十孔,則國少物。所以大秦才要抑制商賈,提倡本業,可近來我聽說,膠東卻成立了一個‘海東商社’,鼓勵齊地的十三家大商賈經商,這件事是父皇允許的,卻與商君之言不同,這是爲何?”
秦始皇卻笑了笑,指着胡亥腰間的飾品道:“那是何物?”
胡亥拿起腰上的華美垂飾:“此乃夜光之壁。”
秦始皇又指着他頭頂的簪:“頭上之笄又是何物所制?”
胡亥笑道:“父皇,這是象牙簪。”
秦始皇繼續問:“手中之杯呢?”
胡亥低頭看了眼:“犀角之杯。”
秦始皇點頭:“你可知,這些物件,都來自何處?”
胡亥這下答不出來了,秦始皇讓趙高代爲解答。
趙高博學,遂道:“夜光壁來自江漢随縣,象牙簪産自豫章,而犀角杯,則是長沙郡貢物。”
秦始皇颔首:“不止這些物件,方才讓汝等去挑外廄的駿良駃騠,來自塞北,看看周圍的宮女,她們身上的阿缟之衣,來自薛郡、濟北,宛珠之簪,來自南陽,錦繡之飾,乃是蜀地所産。”
“此外,還有江南金錫,巴郡丹青,以上種種,皆是從天下各處運來的物産,但胡亥,你可知道,除了一部分是貢品外,其餘大部分,是由誰人所運?”
胡亥想了想:“莫非是……商賈?”
秦始皇道:“沒錯,正是商賈,以上之物,皆貴人所喜好的奢靡之物,多是商賈運抵鹹陽。此外,更有五谷、桑麻、牲畜、毛皮,乃是百姓衣着飲食與養生送死所必備的東西。又是怎麽來的?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最後,商而通之!”
“商不出則三寶絕,朕深以爲然,故商可抑,卻不可絕!故在塞外,在巴蜀西南夷,亦有烏氏倮、巴清家的商賈,爲官府轉運财貨。”
商鞅在律令上降低商賈的地位,對其課以重稅,以此壓制這類人群,仿佛告訴人們:商賈皆賤,奸猾而不務正業,不是好東西,勿要爲賈!
可秦始皇卻有不同的認識,他覺得,重點在于,商賈能不能被官府管住,對國有無用處……
作爲親自扶持尊崇兩位巨賈的君主,秦始皇心裏很清楚,商人對國家有害麽?是有害,容易削弱本業。但商人對國家有利麽?也有利。不僅是交易有無,從早年利用烏氏、巴清時,秦始皇就發現了,貨殖之事,讓商賈來做,不僅盈利更多,行事也更爲方便。
尤其是對蠻夷戎狄之地,秦始皇将西北貿易交給烏氏,西南交給巴氏,北邊長城附近,近來興起了一位名叫班壹的商人,在替蒙恬與東胡貿易,而剩下的東邊,海東之地,似乎也有搞頭……
對黑夫的提議,秦始皇并沒有搬出律法,斷然否決,而是同意讓他在膠東這塊“特區”上試試看,畢竟黑夫保證,能掙比算缗更多的錢。
而那十三家商賈,不過是官府利用的對象,随時可以抛棄,或者殺雞取卵!
“更何況,齊地尚賈,與關中的确有些不同,商君不是也說了,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若是死守舊法,豈不變成了甘龍、杜摯?”
“陛下所言甚是!”
秦始皇結束了解釋,群臣皆咂舌,這還是他們認識的皇帝麽?換了其他公子發問,皇帝大概會冷目一瞥,讓他們滾回去自己領悟,唯獨對小兒子胡亥,才會和顔悅色地說這麽一大通……
“陛下對公子胡亥,的确大爲不同啊。”
将這一幕看在眼裏的大臣,難免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胡亥也作恍然大悟狀,拊掌道:“原來如此,這麽說來,尉将軍因地制宜,還真是位能吏!”
對黑夫的議論到此爲止,秦始皇撫了撫胡須,聊起了今日的正題。
“古人二十而冠,秦制,公子二十一方冠,帶劍。但朕思及黔首十七傅籍,故公子冠禮,亦與黔首同,以示律令之下,公子與庶民皆須尊之!”
群臣都知道,這次提前冠禮的,有三人,公子高、公子将闾,公子胡亥,他們分别是20、19、18,看上去是爲了讓公子将闾提前行冠,好按照盟約,迎娶朝鮮公女,可實際上,這場及冠宴的主角,卻完全成了胡亥。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對提前及冠,并不怎麽開心,成年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成年,就會徹底離開宮室,去屬于自己的府邸生活。
及冠後做什麽,便成了困擾公子們的一大問題。
畢竟秦始皇已下定決心,絕不開封建倒車,讓兒子們做諸侯,所以儒生才抨擊他“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爲匹夫”。
按照秦律,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爲屬籍,雖然作爲皇帝的直系宗室,依舊擁有崇高地位和享受,可一旦山陵崩,這些舊日公子,往往會迅速失去富貴。
何也?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必不得善終。
在法律上,公子們隻要沒有功勞,便依然是“庶民”,不能得到爵位,也不能擔任對應的官職,比如執掌軍隊等。長子扶蘇也是因爲随黑夫北征匈奴作爲監軍,混了一波大人頭,被特殊照顧成了“左庶長”,才得到統兵資格的。
所以諸公子及冠後,總會想方設法,找點事情做,至少也要有被皇帝提升爵位的理由,這樣才能避免富貴迅速消失。
公子高請求,說他希望能去禦史府,近來張蒼奉秦始皇之命,在編篡《國史》,公子高從小喜歡讀史書,想去看看。
公子将闾則有他自己的使命,與朝鮮公女成親,成爲維系這段宗藩關系的紐帶。
秦始皇最關心胡亥,獨獨問他道:
“胡亥,你呢?你想做什麽?”
這話問的,似乎胡亥說什麽,秦始皇都會欣然答應般。
群臣的目光偷偷瞥向公子胡亥,這個滿臉爛漫的少年,卻理所當然地笑道:
“父皇,胡亥也不想做什麽事,隻是覺得,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馬快車馳過缺隙,轉瞬即逝。我不求什麽,就希望能夠在活着的時候,窮盡耳目之所喜好,享盡心志之所欲望,一直等到天壽耗盡的那天,可乎?”
宴席上所有人都驚了,胡亥此言,無疑是當衆宣布:“我的夢想,就是做個混吃等死的廢物!”
PS:嗯,顯然沒寫完,但0點已到,就斷在這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