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三年,孟春之月,北方鹹陽尚是乍暖還寒,雪未化盡,南方數千裏外的西瓯之地,卻依然綠意盎然。
這裏山不高卻很多, 聳立在江河湖泊之間,密林環繞,那裏是飛禽走獸的地盤,也是瓯越人的獵場。
瓯越女人地位雖高,但狩獵,依舊是男人的專屬。森林邊上,上百名身材矮小,露頂跣足的瓯越男子聚集在一起,或背負弓矢, 或手持竹矛,或牽着土狗。
而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則是一位椎髻紋面,赤着上身的獵手,正親手宰殺一頭小豬,這是獻給祖靈的祭品,以庇佑他們狩獵豐收。
留着短發,個頭矮小的阿達古抱着弓,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特波”,也就是父親,譯籲宋,他是瓯越諸部的君長。
不過,在不和外來人打仗時,寨子和部落歸年邁的“都老”們來管, 身爲君長, 譯籲宋隻負責帶着男人狩獵打肉,以及保衛村寨。
君長世代相傳, 譯籲宋早有一天會老去,阿達古也會長大成人,接過他手裏的弓!
但至少不是現在。
聽上去詞句粘連的越語歌謠,從譯籲宋口中響起。
“打肉進深山,先把火把點。一路火不熄,人人長神眼;打獵物腳印,進山就發現。舊腳印,新腳印,一眼就能辨。過草叢也見,過石闆也見,爬上樹也見,淌過水也見。管他飛,難逃我的眼。”
“追蹤跑得快,就像插翅飛。守坳射得準,神明來引箭。發發中,箭箭穿。家裏煮水等,不空落那餐。過路見者就有份,大家才心安。”
“過路見者就有份,大家才心安!”
上百人高聲重複這句話,分享,這是瓯越被所有越人部落尊敬,喜歡找他們的首領主持争端的原因之一。不同于喜歡用獵頭來血祭神明,甚至會吃人肉的南越人,瓯越的神明要溫和很多。
“阿達古。”
進森林前,譯籲宋兒子喊了過來,将一個抿着嘴的斷發年輕人交給他。
“你帶着阿莫仔。”
阿莫仔也是越人,卻不是瓯越,他來自北邊的“桂國”,在可怕的“秦”欺壓下,那個部落變得支離破碎,君長也戰死了,都老們不得已,隻能放棄了祖地,帶着殘部,來投靠瓯越。
瓯越的都老們都認爲,不應該接納這些驚慌失措的鄰居,他們會消耗瓯越的糧食和獵場。巫師也通過雞蔔,覺得這些人會給瓯越帶來災難。
但譯籲宋,卻力排衆議。
“桂國也是布洛陀的後代,是十二國之一,很多年前,瓯越遭災,是桂國幫了我們,前幾年,更立下了血誓,要相互幫助。如今桂國有難,瓯越怎麽能不管?”
這裏的“國”并非國家,不過是越語裏,氏族、部落的代稱,但不論怎樣,君長關鍵時候的權力是很大的,瓯越最後還是接納了桂國殘部。
譯籲宋希望,瓯越能将桂國衆人當做族人,特别囑咐兒子照顧失去父親、家園的阿莫仔。
但阿達古有些不樂意,這個阿莫仔長了一雙瘦胳膊,恐怕拉不動弓,沒辦法成爲自己的好助手,但既然特波有令,他隻能答應。
進入森林前,阿達古還對阿莫仔反複叮囑:“走路當心,千萬不能踩到蛙!”
看阿莫仔滿臉疑惑,阿達古解釋說,不能踩蛙,因爲蛙是瓯越的神明。
“桂國的都老和巫師,沒給你講過《布洛陀》?”
阿莫仔有些不好意思:“講過,隻是我沒好好聽,隻記住了桂國的事,不知道其他部落。”
阿達古心中優越感更甚,距離深林裏的獵場還遠,他便對阿莫仔說起關于越人“十二國”的事情來。
《布洛陀》是嶺南越人的史詩,“布”是很有威望的老人的尊稱,“洛”是知道、知曉的意思,“陀”是很多、創造的意思。“布洛陀”就是“始祖公”,他也是越人最早的祖先。
傳說,開天辟地之後,宇宙分爲上、中、下三界,雷王管上界,布洛陀管中界,蛟龍(鳄)管下界。後來大地萬物峥嵘,人類興旺,布洛陀便和雷王商議,把天地間分爲12國。
“一國蛟變牛,一國馬蜂紋,一國聲如蛙,一國音似羊,一國魚變蛟……”
阿達古依然記得都老的這席話,這“聲似蛙”的一國,就是瓯越。
據說蛙是雷神之子,被派到人間,在野草間跳躍,讓瓯越跟着它找到了能種植的水稻,蛙又幫助瓯越人驅趕害蟲,讓他們的稻田豐收,人口越來越多。
于是瓯越崇拜青蛙,鑄造的大銅鼓,鼓面多飾立體青蛙形象,可以說,青蛙就是他們的圖騰……
“原來是這樣。”
說完後,看着比自己略小阿莫仔一臉崇拜的看着自己,阿達古驕傲更甚。
“瓯越人不僅會打獵,還很會種稻,我叫達古,便是稻谷的意思,你叫莫仔,又是什麽含義?”
阿,是對少年男子的稱呼,隻要沒成年的人,稱謂前統統要加阿。而越人不同部落之間,也有很多不同的俚語俗話,所以并不是所有詞彙都相通。
阿莫仔解釋說,他的名,moz,就是黃牛的意思。
“桂國的神是黃牛,所以也叫黃牛部。”
阿莫仔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和瓯越人不能踩青蛙一樣,黃牛在他們部落是不能殺的,可他們匆匆逃離時,卻隻能将老黃牛放歸深山,不知它能不能逃走,能不能活下來。
但比起那些被商賈欺騙,或者被秦軍擄走的族人,黃牛就算葬身狼口,倒也算死的痛快。
“黃牛部。”
阿達古點了點頭,據他所知,十二國裏,還有個水牛部,在瓯越之南,雖然還是獨立的部落,但凡事都願意聽瓯越的,因爲瓯越能幫他們抵抗駱越、南越。
嶺南百越,過去是自稱“雷神長子”的鳥氏族,也就是駱越最強。其次是崇拜“蛟”,喜歡在全身都紋上蛟龍鱗片的南越人。
可如今,駱越衰敗了,分出了一個“象部”,曾經臣服的水牛部、魚部也背叛了它們。南越目前陷入分裂,内部各聚落,相互獵頭仇殺。
卻是以蛙爲圖騰,主要種植稻谷的瓯越後來居上,最爲強大。
所以阿達古也敢拍着胸脯,對阿莫仔誇口,說黃牛部投奔了瓯越,自己的特波,定能保他們平安。
但這句話非但沒讓阿莫仔高興起來,反而面露憂慮,似乎是回憶起了逃亡前後的經曆見聞。
“可都老說了,把所有大山,所有森林,所有聚落的越人部落加起來,都不如秦強大啊!”
……
呼嘯漸漸沉寂,飛鳥再度落回林子裏,這場狩獵順利結束,或許是托了譯籲宋那幾句獵歌的福,瓯越獵手們滿載而歸,好幾頭大野豬被扛在竹竿上,讓獵人笑得合不攏嘴。
阿達古也不賴,他年紀雖小,力量卻大,射死了兩頭果子狸,更讓他驚異的是阿莫仔,雖然射箭不行,但卻練得一手好吹箭,但隻能吹十步,必須保證悄無聲息地接近才行。
“還是不夠準。”
用這技藝幹掉了幾隻鳥,三隻兔子後,阿莫仔卻并無半分高興,嘟囔道:“我吹出去的箭,根本射不穿秦人的鱗片。”
“像蛟龍一樣的鱗片”,這是阿莫仔對秦人甲胄的稱呼,因爲越人是不披甲的,哪怕是作戰時,也赤裸上身。
在嶺南,銅器很金貴,要麽用來鑄造銅鼓,祭祀祖先,要麽就得是給部落裏最優秀戰士用,他這名字前帶“阿”的未成年孩子,根本沒資格,隻能自己削竹箭。
經過兩天狩獵,兩個少年已經相互熟悉起來,但阿莫仔講述的經曆,卻讓阿達古感到震驚。
阿莫仔說,他們部落,靠近秦人的邊關,那些用土和石頭壘起的高大建築。
最初時,隻是偶爾有秦人商賈來貿易,帶來中原貨物,交換當地特産,雙方還算和睦。
可漸漸地,商賈們對一般貨物不再感興趣,他們開始慫恿桂國,幫忙掠取鄰近部落的人,商賈可以高價購買。
桂國的君長和都老們沒答應,但下面的聚落,卻有貪圖秦人貨物的小君長,在悄悄做這件事。
“我知道。”
阿達古點頭,那應該是兩三年前的事,桂國的幾個聚落做得過分,掠到瓯越頭上。接到周邊小聚落禀報後,譯籲宋親自帶上千勇士過去,擊退了來犯者。
并與桂國的君長、都老,在兩部交界的河流碰面,立下血誓,結爲兄弟,絕不再相互掠殺,一方有難,另一方也要助之。
但在那之後,秦人對越人的欺壓,卻日漸頻繁起來,商賈們不再數人入境,而是帶上了數十上百名武裝到牙齒的兵卒,他們順着河流行進,探索長沙郡南部山區,攻擊不願意向秦稱臣納貢的部落,或設計誘捕,或武力劫持,遇有抵抗,即行屠殺。
幾年下來,長沙郡平原地帶的越人部落,要麽被擄掠殆盡,要麽逃入山林,或來投瓯越、南越。
長沙郡内的越人不容易捕捉後,秦人的目光再度投向桂國,派使者來,逼迫桂國像更北方的越人小部落一樣,臣服于秦。
桂國答應了,躬身稱臣,還将阿莫比的哥大(大哥),送去邊關做人質,每年向秦人獻上繳納雞羽、大竹等物,也不算太重。
可後來,秦吏卻變本加厲,開始跟桂國索要起人來,要他們去服役,但第一年去了的人,卻再也沒回來過……
“秦人不是很多麽,還要人做什麽?”
阿達古還是想不明白,按照阿莫比所說,光是一座邊境的小城,裏面的秦人,就比整個桂國部落還多。
“做奴隸。”
阿莫仔道:“有逃來避難的人說,秦人抓了越人後,就抓去内地,種黑色的甜竹。那些甜竹到處長,會結出來紅色的根,比蜜還甜,秦人商賈又用這種紅色的甜根,騙饞嘴越人去城裏,再将他們變成奴隸!”
“甜竹?紅色的根?”
阿達古無法想象那是什麽東西。
“都老們說,那是用人血澆灌出來的,所以才紅得這麽深。”
阿莫仔又用竹矛比劃着阿達古的大腳趾:“爲了不讓越人逃走,秦人還砍了他們的左趾,不影響幹活,但卻再也跑不快了。”
短短幾年,整個南方,長沙、豫章、會稽,秦人從各地抓走的越奴,就有幾萬,甚至十萬!
因爲害怕答應秦人要求後,所有部衆都會淪爲奴隸,阿莫仔的父親,也就是桂國的君長拒絕了這個要求,并将秦人趕了出去。
本以爲他們的聚落在深山裏,有大水阻隔,很安全。但随之而來的,就是秦軍的大兵進剿,說桂國“叛亂”,在幾個投秦君長的引領下,直接殺到了他們的主聚落。
說起這些事時,阿莫仔牙齒都在格格作響,戰鬥慘烈,但越人的弓箭,卻射不穿秦人身上厚厚的鱗片,而秦人的武器,又如蛟龍尖牙利般鋒利,輕易撕開越人勇士的身體。
最後,大火彌漫了聚落,阿莫仔的父親留下斷後,都老則帶着殘存的部衆,鑽進深山,向南遷徙……
這就是桂部覆滅的故事。
阿達古聽呆了,而就在這時候,走出森林的衆人,卻聽到了深沉的銅鼓聲!
瓯越,或者說西瓯,其實隻是個部落聯盟,所有信奉蛙神的後人建立的部落,都自稱瓯,散布在數百裏内。他們沒有城市,隻有聚落,而最大的聚落,也是祭祀祖靈和蛙神的地方,就是這片被稱之爲“闆達古”的地方。
達古是稻,闆是田,生活着數千人的龐大聚落,外部有群山密林遮蔽,而它的周圍,則被開辟成了廣袤的稻田,女人在田裏幹活,男人負責狩獵。
聽到銅鼓聲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眺望聚落木寨方向,銅鼓是神器,每逢敲響,要麽是祭祀,要麽是都老要召開會議,商量重要的事。
譯籲宋也立刻喊了阿達古等人,讓腳程快的他,小跑回部落,看看是出了何事。
阿達古赤着腳,卻在稻田小徑上健步如飛,阿莫仔緊随其後,草中的蟋蟀被他們驚得亂跳。
等二人靠近聚落木寨門前時,卻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負責守衛寨們的桀駿,已帶着數百人出動,手持木矛、弓箭,對準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應該是一個秦人的商隊,但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商隊裏多了許多穿着甲胄的兵卒,而領頭的,還有一個穿着黑色衣裳,袖子很長,不斷在額頭擦汗的官兒。
秦吏掃視赤身越人時,眼中不乏輕蔑之色,還在用秦語大聲說話。
他每說一句,一旁看似譯者的越人便爲之翻譯:“大秦長沙守屠君派本官來,要見西瓯君!”
“是秦人的使者!”
才看到那些人,身後阿莫仔的腳步停下了,阿達古能聽到,他憤怒裏夾雜恐懼的聲音,仿佛是才逃出生天的小鹿,在林中看到一頭對自己窮追不舍的惡狼!
“秦人要來抓我們了!”
PS:要查的資料比想象中的多,今天隻有一個四千大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