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沒了舉事時的意氣風發,現在的他,十分狼狽,穿着一身明顯嫌大的儒士服,隻是儒冠不翼而飛,臉上還被秦卒揍了一拳, 嘴角有些淤青,身上被繩索縛住,按在黑夫和臨淄郡監、丞面前。
像田安這種作亂首腦,田齊公子,須得三位大員一同會審收押。
“你便是田安?爲何造反?”
臨淄郡丞如此發問,黑夫的目光瞥向他,這不是廢話麽, 但也沒說什麽。
田安卻擡起頭來, 淤青的嘴角抽起一絲笑:“郡丞說笑了,驅逐秦寇,光複故國,何言造反?”
“大膽!”
臨淄監禦史拍案,但未能吓住田安,他大笑道:“秦夷滅我社稷,餓殺我大父,虜使我百姓,苛待我親戚,更視公子王孫爲隸臣妾,辇去入秦,滿足暴君之欲。如今更妄圖拔除諸田,使我祖墳無有祭祀,使先王不得血食。”
“我與秦有國仇、父仇、家仇,昔日齊襄公九世猶可以複仇, 何況今日!若不複仇, 田安枉爲人也,現如今, 汝等卻來問我, 爲何反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今日之事不成,田安死則死矣,隻可惜愚夫怯懦,遭汝等挑撥,便怨恨于我,更有人将我出賣,否則,今日我當坐堂上,而汝等皆爲階下囚!”
田安罵得痛快,從被人出賣,遭到逮捕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人不畏死時,便無所畏懼。
臨淄郡丞和監禦史面面相觑,确實是他們的問題有毛病,其實今日審問田安,無非是走個流程,定下他謀反之罪,就可以判刑,夷三族了。
“尉郡守,你看……”
郡丞想快點結束這場審訊,黑夫卻止住了他,打量田安的破舊儒袍:
“我聽說,過去七年,你一直裝作儒生,藏身于臨淄城中,雖是僞造的身份,但總得有點學問,才能掩人耳目,若我沒猜錯的話,你學的,是公羊春秋吧?”
這公羊春秋,乃是齊人公羊高所作,此人是子夏的弟子,專門鑽研《春秋》,爲其作傳,解釋孔子的“微言大義”。他将自己的想法口述于子孫,代代相傳,遂産生了“公羊派”。
不過這一學派,過去一直述而不作,直到紙張流行,才将其言書之于紙上。
黑夫對公羊派很感興趣,去年那場焚書修書之争裏,他曾聽張蒼說過,儒家皆法先王,但公羊派,卻有法後王的趨勢,與他們荀學最爲接近。并且還力主“大一統”,認爲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統天下,令萬物無不一一皆奉之以爲始,故言大一統也。
聽上去似乎不錯,符合秦朝的核心價值觀,但很可惜,光有一點,這個學說,就足以被秦朝視之爲洪水猛獸了,遭到殘酷打壓了。
那就是公羊派最爲熱衷的“大複仇!”公羊春秋對齊襄公報九世之仇大爲贊譽,認爲君父之仇必報,複仇,已經上升到了禮的層面。
但在法家看來,私人之間的複仇是影響統治秩序的大罪,要予以嚴懲,所以在秦朝,不管你出于何種緣故,殺人,都不會有寬宥的餘地。
更何況,若是公羊派複仇之說大行其道,被秦滅亡的六國,豈不是要多出許多爲故國複仇之人?
漢武推崇公羊春秋,是爲了借複仇之名對匈奴開戰,但在秦朝,是絕對絕對不可能讓破壞國家完整、民族團結的複仇理論成爲主流的!
于是乎,公羊春秋被李斯劃定爲禁書,直接禁絕焚毀,不予保留!本就不多的手抄本幾乎都被收走,但畢竟有口口相傳的老傳統,公羊春秋在齊國民間,依舊被學派内的儒生暗暗流傳,而且這一年來,更是愈傳愈廣。
因爲諸田需要這一理論,眼前的公子田安,狄縣的田橫兄弟三人,都是打着爲齊國,爲齊王建複仇的旗号舉事的……
“爲故國,爲君父複仇是天經地義!”
靠這一口号,諸田可忽悠了不少輕俠和熱血少年加入反叛。
黑夫不會跟田安讨論複仇對不對該不該,他隻是笑着反問道:“你說不助你反叛的臨淄人是愚夫?言中頗有責怪之意,但你田氏複仇,關臨淄黔首何事?”
“他們是齊人,受我家百年恩惠,豈能不報數代君恩?”
田安說的理所當然,也對,在貴公子看來,的确是這樣。
齊威王、齊宣王、齊襄王、君王後,對臨淄百姓是極好的,齊亡之後,百姓理當念着舊日恩情,助力自己複國複仇才對,而不是冷眼旁觀,落井下石!
黑夫卻搖頭:“我讀過點書,知道過去發生在臨淄的政變巷戰,不止一次兩次。田氏靠了四次政變,才得到了諸侯之位,曾有兩次,與國、高等公卿戰于莊嶽,靠了國人協助,方能取勝。你有沒有想過,爲何今日,隻有輕俠相助,那些百姓黔首卻未追随汝等?”
因爲他們愚昧,因爲他們忘恩負義?
不等田安回答,黑夫便道:“不爲别的,隻因爲,連黔首百姓都覺得,此事無勝算而已。”
“你的敵人,不再是腐朽的姜齊貴族,而是如日中天的赫赫大秦!奪取了臨淄城,你還得面對膠東之師,擊敗了膠東之師,還有朝廷大軍讨伐,臨淄雖有四十萬之民,但能敵得過六十萬秦軍不成?”
“所以臨淄百姓現在想的,是得過且過,而不是陪着汝等,玩一場沒有勝利希望的複辟遊戲,最後反遭牽連,這便是人性!”
在近代民族國家産生前,不要對普通人的愛國熱情抱太大期望,甚至連忠君,也要畫問号。
若是田安奪取臨淄,若是天下雲起景從,殺秦吏響應,形勢一片大好,百姓黔首,不介意錦上添花,紛紛加入。可要他們冒着被夷三族的風險,豁出去鼎力相助?
這就是小工商小市民階層的軟弱性和妥協性吧,他們作爲有産者,畢竟不同于羁絆較少的輕俠惡少年。
儒家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很可惜,天下真正的君子稀少,我們大家,都是小人。
所以還是商鞅看得透徹啊:“吾所謂利者,義之本也!”
在法家看來,人性好利,人與人之間也是純粹的赤裸裸的利益關系,“利”則是人的一切行爲和交往的唯一動力。
于是商鞅才以利誘民,讓他們從事耕戰。
所以千年血統,敵不過軍功授爵。所以六國豪貴,皆被秦吏踩在腳下!原因在政,在勢,在戰,也在利。
面臨強遷危險的諸田爲了保住自己的“利”,拼死一搏,遭到禁锢數載的輕俠爲了奪回自己的“利”,也奮身相助。
可百姓黔首爲了保住自己尚能苟延殘喘的“利”,當然會選擇袖手旁觀,再看看情況了。
每個人,都隻忠于自己的生活,哪怕滄海桑田,也不會變。
“田安,你知道自己爲何而敗了麽?給不了百姓黔首觸手可及的利,就别指望他們爲你赴湯蹈火。齊黔首與秦無百世之怨,無屠戮之仇,讓他們多交賦稅,多服徭役,雖有抱怨,但不至于揭竿而起。故而,跟他們有仇的,不再是秦吏,而是燒了他們屋舍,差點連這座城一起毀了的野心家和輕俠啊!”
“荒謬!”公子田安似是被打擊到了,嘴上不服,面色卻鐵青。
黑夫不會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評價田安的作爲,隻是要告訴他一個不争的事實。
“田安,認命吧。”
黑夫的聲音如同重錘,砸在田安的心裏。
“時代變了!”
言罷,不再理會嘴唇蒼白的田安,黑夫揮了揮手,讓人将他帶下去。
“已經沒什麽好問的了,讓獄卒在莊嶽之市對田安具五刑,而後枭首示衆!屍體則裹上草席,以黔首之禮葬之!”
田安在被拖下去時,依舊擡起脖子道:
“田安必讓天下人知道,田氏王孫,絕非懦夫!”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田安雖死,但欲爲齊複仇之士,亦将不絕!天下欲推翻暴秦者,也将群起而動!”
聲音漸漸遠去,臨淄郡丞和監禦史面面相觑,不曾想,這位黑夫郡守,口才還真是了得,不愧是能與丞相争辯焚書、修書的人。
他們不知道,黑夫今日話這麽多,隻是有感而發。
古往今來,推翻“暴政”後,迎來的,往往不是什麽太平盛世,而是反反複複的混亂和苦難。
秦末如此,中東如此,例子太多太多,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苛政猛于虎,但對百姓而言,有秩序的苛政也比毫無秩序亂世強!
再者,結束苛政,真的隻有将這天下摔個粉碎,血液流幹,讓所有人都疲倦不堪,再重新捏合起來,走上新輪回一條路麽?
至少在黑夫看來,不一定!
但血,多多少少,總是要流的,世上無有革命不流血者,也無有鎮壓“革命”不流血者!
“二位。”
黑夫想罷,看向臨淄郡丞、監禦史,笑容親和:“先前派兵卒救火,樹之以德,接下來,就要以刑殺伐,樹之以威了!”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