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二年一月初,春風拂過,冰封的濟水恢複了往日生機。
在臨淄郡濟水北岸,有一狄縣,和齊國其他縣一樣,狄縣最大的一家豪強亦是諸田。同樣出自田成子七十多個兒子的田儋, 以及其從弟田榮一家,他們在父輩時分家,但就在一條街,東西兩府皆豪,往來也沒有受絲毫影響。
田氏兄弟作爲當地豪強,雖然高門大戶,卻不敢與夜邑田氏比聲名顯赫,也不敢與即墨田氏的富裕相提并論,他們就是一區區縣豪。
然田儋、田榮早在齊國尚存時, 就喜歡與輕俠嬉遊,頗得遊俠兒敬仰,能得人。狄縣雖然歸了秦朝,但縣令、尉、丞辦事,依然要仰仗田儋出面,不然的話,政令就難以在市井推行。
這幾日,田榮去了趟臨淄,回來之後第一時間就拜會了從兄田儋。
仆從将他帶到了片空闊的場地,細沙鋪地,立有箭靶,一邊擺放着兩個蘭锜,蘭锜上擺着各類兵器,最多的便是劍——天高皇帝遠, 秦朝的收兵令, 似乎對狄縣田氏沒有任何影響似的。
田儋好武藝,衣着打扮,不似富豪, 卻似輕俠,每日清晨都會起來練會劍技,此刻也不耽誤。見田榮過來,直接将一柄木劍抛給他,二人相對一作揖,便舉着木劍,開始了較量。
田榮一邊配合着田儋動作,嘴裏卻不停,說完他的見聞後,一個勁地感慨道:“太慘了,兄長,膠東諸田真是太慘了!”
田榮說的,自然是膠東諸田被連根拔起,遷往西方一事!
二人幾個回合較量下來,喝水休息的時候,他告訴田儋:“秦始皇帝将膠東諸田,按照遷徙次序,排列爲第一到第八,以之爲賤氏,我還在街邊看到了即墨田氏的家主田角、田間。”
諸田有自己的交際圈子,狄縣田氏和即墨田氏,還有點宿怨,但畢竟大家都一個姓,外敵在時,那些仇恨也就記得不深了。
田榮描述道:“彼輩早沒了即墨大夫的威風,一路來雖然還有車坐有馬騎,但也落得一身黃灰,狼狽不堪,更别提後邊長長的隊伍。田氏子弟徒步而行,後面則是不願意背棄田角田間的門客賓從,扶老攜幼,緩緩而行。從膠東到臨淄,這才走了百多裏路,便苦得不行,去到關中北地郡,不知得死多少人……”
聽着田榮的叙述,田儋卻不言語,默默抽出一支箭,接過兒子田市遞過來的弓,摸了摸他頭,這才道:“你可替我敬了田角兄弟一盞酒?”
“敬了,還送了一萬奉錢。”
一萬錢對田榮而言,隻是九牛一毛,他湊近後道:“兄長,田角還讓我傳話給你。”
“他說了什麽?”田儋将箭矢搭上弓,閉上一隻眼睛,似在瞄準箭靶。
田榮道:“他說,田齊如樹,如今大宗之幹已亡,枝葉皆将凋零掉落,隻是個先後問題,膠東先落,狄縣必從之,吾等兄弟,還是早作打算爲妙……”
田儋手裏的箭久久沒射出去,半響後笑道:“田角這話倒是說得有趣,他家大禍臨頭時,爲何不見反抗,反倒來慫恿我家?再說了,放眼齊地諸田,難道還有誰比吾等謀劃更遠的麽?誰也不知道,七年前被說成染病而死的阿橫,還有我家的衆多賓客,是去了何處!”
這是狄縣田氏的秘密,田榮還有一個親弟弟,叫田橫,田橫比二人更好結交朋友,年少氣盛,最痛恨秦朝。七年前齊國滅亡時,田橫帶着一批人,随甯死不降的雍門司馬乘船出海,後來才慢慢聯系上兩個哥哥。
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裏,田儋田榮自己當着秦朝的“順民”,與官府合作,卻讓田橫在近海盜寇裏呆着,對外則說他已經病死了,甚至還做了副空棺椁,埋入田氏墓地,以掩人耳目,田橫也在海外用了化名。
狄縣田氏每年都會偷偷資助雍門司馬和田橫糧食兵器,他們家是有後路的,這一點,或許即墨田氏的田角早就打聽到了吧?
田榮似乎有些松動,勸道:“兄長,膠東諸田遭遷徙,固然與膠東郡守脫不開關系,諸田皆言,此人名黑夫,又被秦始皇賜字即墨,真是黑上加黑,但這未嘗不是秦盡遷豪貴的先聲?寒冬若至,凋零的可不止是一株樹木,或許很快,臨淄等郡的諸田,也要遭到強徙,子弟淪爲遷虜,相望于道了……”
他激動地說道:“今等亦亡,反亦亡,與其苟活,不如乘着秦人還未對我家動手,奮起一搏!齊地四郡,幾十家諸田正因膠東之事震驚,物傷其類,若兄長高舉義旗,則諸田必以我家爲首,殺郡縣秦吏以應,可得數萬之衆。再加上阿橫引海外輕俠歸來,則事可成,齊可複矣!”
嗖!田儋手中的箭離弦而出,卻射偏了,昔日百發百中的田儋,今日居然脫靶了?他的手上虎口,甚至多了一個裂口,血流不止。
這仿佛應證着田儋心中的激動,他面上卻依然很平靜,任由仆役包紮,卻對從弟田榮說了一件事。
“吾弟,你可知道,那一日秦始皇過臨淄,我觀其車駕,作何想麽?”
那是三個月前,秦始皇結束了薛郡泰山封禅,抵達臨淄的情形,田榮記憶猶新,他當時隻記得自個咬牙切齒,哪知道田儋在想什麽?
田儋無奈一笑,公布答案道:“我見那秦始皇威風赫赫,所到之處,衆人無不頂禮膜拜,連我也不敢觸其鋒芒,于是乎,當時心中便響起了一句話。”
“什麽話?”田榮追問。
田儋虎口的血依然沒止住,他卻将壓傷口的白布取下,狠狠扔到地上。
“我想的是,太陽未落,群星難現,就好像始皇不死,則這碩大天下,誰人敢公然反秦?”
……
齊地其他郡縣豪貴震懾于膠東諸田在秦始皇帝威勢之下,盡遭遷徙,無絲毫反抗餘地,頓生兔死狐悲之感。
膠東官府内,黑夫郡守和他的幕僚們,則在爲諸田遷徙後,空出來的大片田宅歡欣鼓舞。
郡守府吏員們皆相慶曰:“夜邑田氏去之半載,而夜邑大治,陛下稱善,如今膠東諸田皆去,吾等大有可爲了!”
膠東是郡縣制國家的一部分,連縣令要由皇帝直接任免。然而,在縣以下的基層,如鄉、亭、裏等,因爲空降的秦吏不懂方言,隻能由當地豪貴、宗族推舉出鄉三老、亭長、裏長。官府的統治基礎十分薄弱,皇權隻局限在縣城牆垣之内,難以下鄉。
随着黑夫的到來,這種情況慢慢得到改變:與官府合作的姜齊舊族,公學裏畢業的數十名弟子,填補了秦吏治理地方的空白。這個春天,官府的力量,随着《二十四節氣歌》和已在公田裏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堆肥漚肥之法,慢慢向底層傳播。
唯一的障礙,就是占有大量土地和生産資料的諸田了……
如今這些頑固的大族,黑夫輕飄飄幾句話,便使之盡遭遷徙,這就像是陳舊屋子裏的器具一股腦扔掉,可以重新裝修規劃一番。
但首先讓官吏們苦惱的,就是分地。
這年頭,财富形式大多是土地、房産,奉旨遷徙的諸田富豪,隻得賤賣土地房産。但是,誰來買田呢?
在秦朝,是禁止土地兼并的,故除了官府,誰都沒資格買田!
這是一筆強買強賣,黑夫讓管金布的曹掾出了一小筆錢,便将諸田的數十萬頃良田低價收購,而後分給流離失所的無地闾左。
和半年前夜邑發生的事一樣,這次,全縣無地的闾左踴躍報名,很快,幾乎所有人都擁有了土地。
這樣,赤貧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官府控制的人口激增,而諸田豪門的巨額财産,則在這個遷徙變賣的過程中被強行“均富”了。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黑夫暗道:“沒想到我這膠東,居然用這種‘打土豪分田地’的特殊方式,實現了暫時的均田……”
膠東的土地矛盾瞬間緩解,現在最大的問題,不再是大地主占有土地太多,使得闾左庸保無地可耕。而是出現了田畝還剩下不少,膠東卻再無一個無地之人能來認領土地,隻能劃爲公田,但公田也需要人來種啊。
此外,如今膠東欲改農閑煮鹽爲農忙時的曬鹽,雖然節省了燃料,提高了産量效率,卻無形中需要更多勞動力,再加上平度等地的礦山咎待開發,勞動力缺口至少有幾萬!
“或許可以從外郡招募?”陳平提出了一個陰損的主意。
這是七國競争時的老招式了,當年魏惠王就問過孟子:寡人之爲政,明明這麽好,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那時候的情況是,關防不嚴格,哪個國家百姓過得好,其餘國家的人也會遷徙過去,用腳來投票。
雖然秦朝不允許輕易遷徙,但那是針對有地農民的,對于闾左雇農商賈而言,禁止他們移動,就相當于斷了他們的活路。所以去鄰郡招攬闾左貧民,或是個不錯的主意,肯定會取得效果。
但黑夫知道,這件事,效果再好,也不能幹。
“若我是一國之主也就算了,大不了被鄰國罵一通,兵戎相向,卻奈何不了我。可如今我隻是一郡守,朝廷還在上面壓着,沒有皇帝允許,公然從鄰郡甚至全天下招攬人口,你想幹嘛?”
黑夫心中暗暗吐槽,同時否了陳平的計劃,轉而将目光投向了地圖上,少海對岸的一個地方……
他指着那個海岸線曲折的半島道:“我聽說,在箕子朝鮮以南,有一些小的濊人夷邦,不是秦地郡縣,卻距離膠東不遠,那有不少人,若舟師海船能想辦法過去,或可将彼輩青壯帶至膠東爲奴爲婢,以補勞力之不足!”
PS:第二章在晚上,會比較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