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
黑夫看向陳平,心中給了陳平之策一個中肯的評價……
“真知灼見!”
的确,光是做個裱糊匠是不行的,統一,這是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馬車在這兇險莫測的小徑上狂奔, 越過了一個個坎坷,但若不減速歇歇,遲早還是會車毀人亡。等這輛車倒退徘徊,再度上路,得一百年後的漢武帝了……
他一個穿越者認識到這點不難,然陳平在帝國還算鼎盛時,就覺察到這種危險,真是個人才。
黑夫隻歎自己找對了人,撿了個寶, 遂在席上移膝,靠近陳平,對他一作揖:“陳平,将你的想法細細說來!”
這是君臣之間,待遇極高的前席之禮,陳平連道不敢,朝黑夫對拜,繼而說道:“五百餘年來,諸侯分立,争地之戰,殺人盈野,争城以戰,殺人盈城。荒廢百姓春耕秋收,饑寒凍餒而死者, 不可勝數。”
“如今海内一統, 黎民得離征戰之苦,人心思定思安。然朝廷無歲不征, 當然, 下吏也知道,即便沒有匈奴、月氏之役,也會有南征之戰。可外戰不息,内政也不安分,大的工程一個接一個。長城、馳道等也就罷了,但宮室、骊山之事,爲滿足陛下之欲,奪民之用,廢民之利,每年需要的勞力越來越多,于是百姓役夫奔走于道,田舍稼作荒廢于野,天下人欲休息而不得……”
還有租子太高,口賦太頻,酒鹽等物的增值稅太重等問題,總之,陳平認爲秦政之弊,便是政令太過頻繁,擔子太重,使百姓喘口氣的時間都沒。
這樣下去,牛馬都會累,何況是人?
陳平出身底層,雖然地位爵位日漸尊隆,但目光卻一直在往下看,越看越皺眉,在他老家陽武縣,人們早就對勞役不厭其煩,還鬧出生子不舉,闾左刮廁土熬鹽的慘事,一向富庶的梁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用說了。
在他看來,秦朝,已經是一個外強中幹的病人,對外連連告捷,内裏卻越發空虛。
這比喻好,黑夫笑道:“若讓你給這病人開一味藥,你當怎麽開?”
陳平獻上了他認爲的妙方:“當以黃老治之!”
“黃老?”
黑夫了然,陳平年少時曾學黃老,而齊地更是黃老之學最興盛之處,稷下學宮的作品,多是黃老思想,而陳平在膠東郡這段日子,也與本地的黃老之士往來密切,算是将早年丢掉的學問又撿了起來,思想有慢慢的轉變。
“下吏以爲,值此之時,朝廷施政,不能再像先前那樣一味剛猛。既然六國已滅,胡虜已破,何不剛柔相成,富安天下。”
說白了,就是在政治上主張無爲而治,經濟上實行輕徭薄賦。這就是典型的黃老思想了。
陳平對這一套十分推崇:“道家無爲,又曰無不爲。其中的黃老之學,更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總之,旨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不過陳平和典型的黃老也不一樣,他以爲,對待諸田豪貴,還是得像黑夫一樣,用法家那套,将他們統統幹掉。之後再以黃老溫潤養士,與民休養生息,但并不意味着什麽都不做,官府也可以牽頭做些利民之事。
管仲就是陳平最推崇的實行者:“官山海之策,出自管仲,然與今日不同的是,當年管夷吾設輕重魚鹽之利,在爲國漁利的同時,也用來贍養貧窮,祿賢能,于是齊人皆悅,而之後的齊威王、齊宣王、齊襄王、齊王建,皆遵循此策,故齊人之富,甲于天下。”
“你說的有理,以黃老治國,的确是一味救危的良方……”
黑夫拊掌而贊,但随即歎息道:“但陳平,你忘了麽?齊以黃老之政而富,也是以黃老之政而亡啊!”
黃老之術的最大問題是民衆舒服慣了,國家效率就低。齊國那麽多人口,如此富裕的國家,卻在秦日益逼壓下,窩囊到底就是例證。
雖然這口鍋要齊王建和後勝來背,但當時,就算是發動群衆,早就安逸慣了的齊人,在秦軍虎狼之師面前,也肯定不是對手。
齊國經濟文化上的繁榮昌盛,并沒能轉變成軍事上的強勢,在亂世,它注定活不下來。
所以秦與齊,一個純以法家治國,一個純以黃老無爲,簡直是兩種政治制度的極端,現如今,雖然知道黃老可以救世,但要将此策推薦給秦始皇,讓他認可?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聽說,齊國人喜歡看賽馬賽車,如今七車競逐于野,秦車劍走偏鋒,走的是法家之道,遂遙遙領先,擊敗其餘六車,獲得第一。車中的人,已經認準這條路是對的,此時告訴他,得停下,調頭走另一條道,如何肯聽?”
更别說,以秦始皇的性格,和後世漢武帝很像,卯足了勁想要做事,還嫌這車馬不夠快,在使勁揮手鞭笞呢,哪裏肯停下甚至轉頭,要他信黃老?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陳平這時候卻避席,朝黑夫長拜:“郡君說的沒錯,隻要當今皇帝在位,這車,就不可能停!”
黑夫先是一愣,他沒料到,陳平居然能說出這麽大膽的話。立刻變了臉色,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走到緊閉的房門前,外面有兩個衛士守着,黑夫打開門,讓他們走遠點,不得讓任何人接近,這才親自合上門,回頭指着陳平低聲斥道:
“大膽!你這是夷族之言!”
“平說的是事實。”
陳平卻不怕:“郡君,陛下近年來對尋找西王母國日益迫切,對身邊吹噓海外有仙島仙藥的方士也不再一笑了之。人若身體康安,不畏死亡,何必尋不死之道?依下吏猜測,陛下年紀雖壯,但身體恐怕大不如前,十年之後,章台宮的高座,恐怕就要換成二世皇帝來坐了!”
果然,雖然嘴上說着黃老,以“達則兼濟天下”爲志向,但陳平就是陳平,圖窮匕見後,每句話都有股陰謀的味道。
“若曆史不變的話,連十年都沒有了……”
黑夫心中暗道,面上卻闆起臉來:“那又如何?”
“郡君,人亡政息啊。”
陳平目光炯炯:“皇帝雖稱萬歲,但終究會死去,而執掌朝政的丞相,也會因此更換!”
黑夫笑着搖頭:“陳平啊陳平,你現在說的每個字,都能定罪,你是真的不怕死麽!?”
陳平卻一拍胸脯道:“臣爲主謀,何罪之有?”
稱謂變了,陳平以己爲臣,以黑夫爲主,他一個魏人,雖然做了秦吏,卻依然是黑夫的僚屬私臣,他效命的是黑夫,而非朝廷。
陳平也由此笃定,黑夫絕不會怪罪自己,因爲他每句話,都是在爲自己效忠的主君着想!
果然,黑夫不再言語,看着陳平,讓他說完。
“主君曾言,公侯将相,甯有種乎?然平以爲,封侯,隻不過是地位尊榮,但到了那程度,卻不見得有何實權。且這世上,可以有許多君侯同時存在,但同一時刻,隻能有一位大權在握的右丞相!”
“丞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填撫四夷諸侯,内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群臣避道,禮絕百僚,定國策,副署诏令,爲天子之亞,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子坐于車中,而丞相爲之執辔,這馬車的走向,自然有了幹涉的權力!”
“十年前,在陽武縣戶牖鄉,主君曾說,平有宰天下之志乎?平承認,的确有,郡君能看出這點來,難道就沒有此志?”
陳平再拜道:“主君,陳平的理想,便是助君登上此位!從而改變這馬車的走向!”
他低下了頭,黑夫看見不到他的眼睛,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陳平的心裏話。
黑夫遂默然不言,他正對的地方,是一面正衣冠用的大銅鑒,它未能反射出陳平的眼睛,卻将黑夫整個面龐映入其中。
黑夫發現,鑒中的自己,臉上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陳平低頭許久,一直數了二十次呼吸,黑夫才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長歎道:
“你說的沒錯,宰執天下,這就是我的志向!”
……
PS:第二章會比較晚,12點前吧,我的更新是不是在慢慢變早?這是好迹象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