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膠東郡守來者不善!”
黑夫才剛開口,警惕性極高的盧生變心中一驚,看向一旁的韓終。
盧生和韓終都是方士,方士者,其源頭雖然可以追溯到上古時的巫祝, 但其思想,卻多是來自百年前的陰陽家鄒衍。著名的方士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高等人,正是鄒衍在碣石宮講學時收的弟子!
但他們也因爲偏重鄒衍不同的學說,分成了兩大流派。海外求仙派相信的是“大九州”之說,認爲九州之外,還有三大仙島,上面有靈芝神藥,等待人去探索。
而另一派, 則信奉“陰陽五行”, 認爲金木水火土是構成萬物的基本形式,五行相生相克。所以在理論上,石頭也能煉成黃金,丹砂和各種珍稀藥材,則能煉出不死藥來……
似乎是吸取了儒生派系紛亂,在朝野鬥争中一敗塗地的教訓,在盧生的謀劃下,兩派三名領袖開始合作,讓他們的理論相互補充,時常幫對方打掩護。
但是打心裏,盧生對韓終、候生等煉丹制藥者不以爲然,覺得這是下乘的方術。
因爲他覺得,這些東西,太容易驗證出真僞了……
“吾等用來遊說君王的長生之道, 往往是神經怪牒、玉策金繩, 關扃(jiōng)于明靈之府、封于瑤壇之上者, 常人靡得窺之。”
就拿他鼓吹的海外仙山蓬萊、方丈、瀛洲,隻說飄在茫茫大海上, 煙波渺茫,其信難求。盧生吹牛說自己年輕時登上去過,隻是那仙島可遇不可求,因在上面吃了仙果,所以才七十歲依然年輕,誰能證明他在說謊?
總之,方士必須讓自己顯得高深莫測,讓長生可望而不可求,最好永遠無法證僞!
隻要畫皮一日不被揭破,他們就是行走在人間的神仙道,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反觀韓終、候生等人,自稱參透陰陽五行變化的玄妙,所以才能祠竈緻物,得不死藥。
聽上去很誘人,可這也使得,他們的理論,變得有規律可循!還得拿出實打實的成果來,交給皇帝驗證,不像盧生一樣,全靠想象力信口亂編。
讓盧生驚訝的是,那黑夫居然也發現了這破綻,他将一向神秘的膠東方術士全部拘到海濱,以隸臣待之,逼他們以多年來祠竈緻物的經驗,想出濾池淋鹵之法來,這才放歸。
現如今,黑夫卻又當着秦始皇的面,反問韓終這是何原理!
一種莫名的驚懼從盧生心中升起:“這黑夫,難道從數月之前,就步步爲營,打算爲吾等方術士,挖下這個大坑麽?”
韓終該怎麽說,若言不知,他所謂“知陰陽五行變化,故能祠竈緻物”,就成了個笑話,連這點淺顯道理都不懂,還要煉不死藥給皇帝吃?
如果硬着頭皮說個明白,那也好不到哪去。
“方士之神,在于斯道隐遠,玄奧難原,一旦說明白開來,就不神了!”這是盧生的自知之明!
若是自己揭了自己的皮,有了這個先例,誰知道以後,黑夫會不會尋根究底,要方術士将如何石頭煉化黃金,丹砂水銀煉不死藥的原理說明白,到時候該怎麽辦?
将一切再推給神秘未知的天意?機遇?盧生搖頭,黑夫這一招,不好接啊!
襲擊太突然,盧生尚且犯難,韓終顯然也沒做好準備,欲言又止,他也在遲疑。
但還不等韓終考慮清楚利弊,黑夫卻又是一笑:“陛下,看來韓先生還要思慮一番,既然如此,還是讓想出此策的本地方術士們來說說罷。”
秦始皇其實也挺想知道緣由的,便讓趙成将那三個來告黑夫刁狀的方術士帶過來。
三個方術士也是被黑夫坑慘了,騙他們說什麽“制奇方妙術獻予陛下”,結果卻在這海邊曬脫了皮,還派官吏每日呵斥逼迫,不想出法子不放人。三人最後無奈,隻能将自己從鹵水裏提純硝的法子獻了出來,那便是眼前的淋鹵法……
他們被放歸後,終究氣不過,被一個黑夫故意派去的小吏慫恿了幾句,說什麽皇帝陛下好方術士,隻要狀告,定信之不疑,便惡向膽邊生,告了黑夫一狀。
可看眼下情形,這膠東郡守甚得君意,三人又反悔了,喃喃說着是誤會。其中一人,還獻寶似地,将淋鹵法當做自己的”奇方妙術“大加吹噓,說這就是他們獻給皇帝陛下的妙方,想要以此邀功。
這時候,早已和黑夫商量好的張蒼卻說話了。
“陛下,其實這根本不是什麽玄妙方術,隻是尋常之事罷了!并不是因爲方術士做了此事,得了神仙相助,它才變得靈驗,哪怕一個幼童老翁來做此事,它也一樣如此!”
……
衆人皆驚,那三個方術士連忙強辯,秦始皇卻看向張蒼:“你懂?那你來解釋解釋罷。”
張蒼作揖,找了一個裝淡水的盤來,将随身帶着的鹽袋拿出,抖了點白鹽,撒入其中,鹽瞬間全部消溶。
他又抓起一把地上帶泥沙的鹽,撒入另一個盤中,加水後,那些白色的晶瑩鹽粒也消失了,泥沙則沉在了盤底,清晰可見。
張蒼向皇帝展示兩盤後道:“膠東郡守告訴我,據他所見,這世上常見之物,可簡單分爲兩類,可溶于水者,不可溶于水者,我深以爲然!可溶者鹽也,不可溶者泥沙也,故泥沙入水則聚下,鹽入水則消溶,然水中已有鹹味,故鹽在水中!”
可溶和不可溶的概念,是黑夫方才說給張蒼聽的,張蒼是聰明人,頓時領悟,唉學霸就是學霸。
張蒼繼續道:“同理,海水中有鹽,然于烈日下暴曬,水幹鹽出,與泥相和,故泥中有鹽。”
“又以海水澆灌濾池出水口處鹽泥,泥中之鹽遇水則溶,而泥依舊不溶。故濾池下水時,水中之鹽,已較方才更多,遂成鹵水!”
一口氣說完這些後,張蒼隻覺得,自己被齁到的那口鹵水,喝得不虧!
總之,海水流經濾層,泥沙留下,但泥土裏的鹽卻随之而走,這就是淋鹵法的原理。經過反複過濾,流出的鹵水濃度反而不斷增高。
張蒼不由想起了泰山頂上,黑夫對自己說的話。
“人們不明白事物的變化過程而隻看到成果,因爲不明所以,故稱之爲‘神’,可若是将這變化過程找出來,讓人知道原來如此,将那神秘的紗布揭下!這就是我說的證明,據實以明真僞也!”
但,那些看似與常識相悖的事,其實尋根究底,發現隻不過是另一種常識。
“沒錯,我證明了此事,據實以明真僞,這不是一個或幾個方術士的神通,而是天地大道,自然規律!”
雖然話語已到嘴邊,但張蒼經過上次挫折,點到爲止,沒有觸犯秦始皇的逆鱗。
“原來如此!”五大夫子嬰聽得兩眼發直,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居然這麽簡單?
“就這樣?”
秦始皇則還是那副神情,似乎對“奇妙方術”竟如此無聊有些失望,一揮袖,讓人将那三個“誣告”的方術士先拘押起來,讓廷尉議其罪。
倒是黑夫爲三人求情,假惺惺地說什麽他們雖然滿口胡言,卻促進了制鹽新法的推行,希望能免死,讓他們繼續爲國效力,有機會贖罪。
用後世的眼光看,陰陽方士的兩個派别,其實就是化學家和探險家,嗯,雖然是野生的。
但這群人學陰陽之術,卻不是爲了像鄒衍叔侄一樣,探究物質構成,世界之大,以及曆史輪回的原理。而是看到鄒衍以“陰陽主運,顯于諸侯”,感到非常豔羨,便想将這理論作爲自己的皮,爲”緻長生“做裝飾,最終目的還是撈錢、謀富貴。
騙子不可怕,就怕騙子有文化,換皮後的方術士,吹牛起來一套一套的,在燕齊大爲興盛,騙得燕昭王等人團團轉,曆史上,秦始皇也被他們忽悠了。
隻要方術士的目的還是招搖撞騙,黑夫便會繼續給他們挖坑,他可不願意,好不容易發展起來的膠東,在方術士搗亂下,将人力錢财用于無用之處!
這個插曲很快就結束了,黑夫繼續他的導遊工作,爲秦始皇介紹新法制鹽的工序。
黑夫說,在制好鹵水後,鹽工們會揪下一段海邊生長的叫做“黃魚茨”的灌木判斷鹵水的濃度。若“黃魚茨”枝條漂浮在鹵水水面上,表明鹵水已經達到了足夠的濃度,可以曬鹽了。若“黃魚茨”沉沒到水底或懸浮于水中央,則表明鹵水濃度不足……
秦始皇随意點了點頭,沒放在心上,倒是張蒼停下腳步,看着沉浮不定的黃魚茨若有所思。
黑夫覺得,隻要時機合适,給胖子灌輸密度、浮力等概念,他也是能接受并發揚光大的。
但今日之事,簡單的可溶、不可溶就搞定了,殺雞何必宰牛刀。黑夫肚子裏的初高中知識,且先留着,等張蒼将前面的消化後,再一條條抛出來吧,這些東西,是用來對付方術士的好武器。
“這隻是一個提醒,一個警告……”
一行人離開濾池時,黑夫瞥眼看向遭到冷遇後,尴尬地被秦始皇遣回行宮去的方士盧生、韓終二人。受挫之後,他們的背影,似乎也沒那麽仙風道骨了。
“若彼輩仍不吸取教訓,還要在我膠東上蹿下跳,裝神弄鬼的話……”
黑夫心中暗道:“我就讓他們知道,什麽是《走近科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