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隔内外,靡不清淨,施于後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诏,永承重戒……”
是夜,預定明日要在泰山上演奏的樂章漸漸接近尾聲, 諸臣随奉常派來的禮官演練完封禅儀式後,各自回了行宮外的館舍休息,爲明日正戲做準備。
黑夫卻親自送廷尉葉騰至其舍,并攙着他下車。
他遠在膠東,雖然與鹹陽時常有書信往來,但一個來回至少兩月,很多消息都是滞後的, 所以有不少事情,黑夫得當面向老丈人讨教。
葉騰也是得了秦始皇的差使, 讓他去祭祀東泰山,故來遲。一載未見,葉騰似又老了不少,十年前那個在南郡殺伐果斷的郡守,已經變成了老态龍鍾的廷尉。
唯獨眼中目光依舊犀利,而嘴裏的話語,更如同刀劍般鋒利,常一陣見血。
“你以爲,這隻是群儒之間的派系之争?”
在屋舍内對坐後,葉騰嘿然:“旁人隻看得見儒生相互指摘,惹陛下不快,卻未曾看到,右丞相通古君,卻在暗地裏推波助瀾。取消儒生議封禅之權, 采用秦祭祀天地舊制, 逮捕私鬥的老儒, 不帶任何一個儒者登泰山, 這都是李丞相讓人向陛下提議的!”
“而那張蒼口口聲聲說不想卷入事非, 恐怕也是明白,他的師兄,絕不會坐視群儒得志吧!”
“婦翁的意思是,丞相也參與了此事……”
黑夫回想起李斯這些天的表現:老家夥多半是靜默的,很少對封禅發表看法。但事後一分析,李斯身邊的人每次說話,都正中儒生要害,也讓皇帝對群儒厭惡更甚,簡直是往死裏整,最終導緻了這場儒生的大敗局。
葉騰很喜歡考校女婿:“黑夫,你說說,李斯身爲高高在上的丞相,爲何要與一群空談議論的儒生計較?”
黑夫也一點就通,立刻想到了三個可能:“荀孟之争、右左之争、儒法之争?”
他知道,李斯、韓非、張蒼等人出自荀子門下,雖然荀子通常意義上被認爲是儒家,尊崇孔子,但卻是儒家的異端。
百家争鳴,有五大著名的議題:天人之辯、人性之辯、義利之辯、王霸之辯、名實之辯。
儒墨道法名,各家都在這五大議題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各有側重,有時候甚至完全相左,這基本體現了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
而荀子除了名實之辯外,其餘四個都與齊魯儒家、思孟學派大相徑庭。
他說,與其戰戰兢兢地祭祀天,不如積極改造利用它;他認爲人性本惡,而非善……
三觀不同,怎可能談得攏,荀派遂被群儒抨擊爲異端,荀子也不待見他們,諷之爲腐儒、賤儒、俗儒。
這場學術鬥争雖是幾十年前的,但李斯如今掌控大權,給這些師門昔日的敵人下點眼藥,也實屬正常。
至于“右左之争”,這就涉及到右丞相李斯和左丞相王绾的恩怨了……
葉騰微微放低聲音:“雖然陛下不喜黨争,可你在北地、膠東這幾年,朝堂中的李黨和王黨,已變得泾渭分明。”
雖然李斯越級成爲右丞相,壓了王绾一頭,但王绾也沒有倒台。
“學室出身的秦吏,基本圍繞在李斯周邊,而從東方六國故地來的賢良文學之士,則以王绾爲首。”
“說來有趣。”
黑夫笑道:“婦翁,我沒記得,李丞相當年也是從東方來的士人,因爲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才入了呂不韋府中做食客。後來陛下大逐客,他差點被牽連驅逐,靠着一篇《谏逐客書》名噪一時,當是時,關東之人都知是李斯讓陛下改變了主意,都很樂意拜見他……”
“此一時彼一時。”
葉騰示意黑夫再爲他添點酒:“李斯此人,最擅長的事,便是舍棄。”
“他從老鼠身上悟出了出人頭地的道理,果斷舍棄小吏身份,去蘭陵拜荀子爲師。”
“學會了帝王術後,他又果斷舍棄了母國楚國,轉投于秦。”
“秦國朝堂即将出現變動時,他又舍棄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呂不韋,轉投陛下,成功從那艘要沉掉的船上跳下,登堂入室,飛黃騰達。”
“現如今,他又擇陛下之所好,視鹹陽爲故裏,秦人爲鄉黨,早就忘了自己是來自東方的士人。再說了,天下一統後,地域籍貫已不重要,信法還是信儒最重要。”
葉騰對李斯的分析很透徹,黑夫道:“所以歸根結底,這件事的本質,還是儒法之争?”
秦朝剛統一時,随着秦始皇征辟關東儒生七十餘人入鹹陽,爲博士,以備咨詢。從那時候起,朝堂裏的儒法之争就開始了。
從上尊号的相互試探,到封建、郡縣說的分歧。最終以李斯提出的盡廢封建,不封尺寸之土被采納而告終,他的右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也是這場鬥争勝利的戰利品。
而現如今,以東巡封禅爲契機,儒法之争再度喧嚣塵上!變成了朝堂的主要矛盾。
“沒錯。”
“你以爲他們争的是用秦國舊禮還是東方之禮麽?争的是在祭祀時如何殺牛,如何上山,如何穿衣打扮麽?”
葉騰飲下黑夫爲他倒的熱酒,拂去須上的酒珠,冷笑道:“不,他們争的是國體!”
……
據黑夫的了解,儒法之争,抛開他們在三觀上的巨大分歧,集中在“如何建國”和“如何治國”這兩個重大政治問題。
儒家已經輸了“建國”,接下來的“治國”,他們會努力參與,畢竟從孔子時代起,儒就是一個積極入世的學派。
秦以法立國,以法并天下,這無不體現了這一制度的正确性。秦始皇本人是這一國體的最大受益者,他肯定是會把法家秦吏治國當成基本國策,萬世不動搖。
但皇帝也未将其他可能性統統摒棄,否則就不用招安群儒、黃老做博士,又讓墨家繼續存在了。
其他學派依然有自己生存的空間,以左丞相王绾爲靠山的儒家,很希望在朝野中爲自己争取到一定的地位。
葉騰分析道:“所以王绾和博士們才苦口婆心,力勸陛下東巡封禅,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這場典禮,對儒生在朝野中的地位提升,很重要。”
王绾和周青臣等人已經認清了自己的定位:在治國上,皇帝暫時隻會信任法家秦吏,儒生是分不到羹的,他們隻能往自己最擅長的事情上努力,那就是”祀“。
這也是法家最陌生的東西,在儒生想來,這群不懂詩書,不法先王的法吏,根本無從插手!
王绾和周青臣原本的打算是,通過充滿東方特色的封禅,将秦始皇從被關西巫祝把持的“四疇四帝”祭祀裏拉出來,使皇帝全盤接受東方的天地神系,從而由東到西,重構整個帝國的祭祀體系……
這與方術士的目标一緻,所以盧敖、侯生等也積極配合。
隻要皇帝應允,并在儒生的設計、陪同下完成封禅,就相當于承認了諸儒在朝野的主祭者身份。
先守住國家祀典的陣地,再慢慢向世俗伸手,由此扭轉他們在儒法之争中的弱勢……
黑夫不斷颔首,感覺自己真是長了見識,原來這封禅,涉及到了如此多的交鋒。
說到這,葉騰忍俊不禁:“但王绾和周青臣的萬萬沒料到,李斯和諸法吏雖不擅長祭祀禮儀,卻很了解人心。李斯知道陛下也欲封禅,便沒有勸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說封禅關系重大,光靠七十多個博士,恐怕會有遺漏,不如廣招齊魯儒生到泰山,一同商議禮儀……”
“這真是欲擒故縱啊。”
黑夫也笑了:“李丞相畢竟是在稷下、蘭陵呆過一段時間的,對群儒之間的分歧,恐怕再清楚不過了,知道這群人湊到一起,人數越多,非但不能成事,反而會敗事。”
當然,後來的事都知道了,連王绾、周青臣都無法控制的情況出現。
畢竟是第一次封禅,沒有記載可考,儒生們便根據自己的理解,獻上了千奇百怪的儀式,自家先亂成了一鍋粥,惹怒了缺乏耐心的皇帝……
王绾和衆博士苦心謀劃了幾年的封禅,就這麽被李斯略施小計,輕易化解了,儒生在自己擅長的陣地上吃了一場大敗,但這又能怪誰呢?隻能怪自己豬隊友太多。
不過黑夫卻沒有幸災樂禍,而是皺起眉來,暗自道:
“赢了儒法第二回合的争端,打擊了競争對手,李斯倒是樂得高興了,但從長遠來看,這對整個國家的統一,有些不利啊……”
他深知,統一絕不僅限于政治、領土,還有意識形态。
夫妻三觀不合都過不到一塊,何況那麽大的國家,那麽多的人。墨家理想中的“兼相愛”很難做到,但治下百姓對新王朝産生歸屬感,卻是必要的。
秦朝已并海内,通過車同軌書同文,讓各地有了交流的可能性。但意識形态的統一,才剛剛起步,距離“九州同貫,六合同風”爲時尚早,廣袤的六國,兩千多萬人口,認同自己是秦民的少之又少。
光靠一紙政令顯然是不行的,思想的認同,需要潛移默化,潤物無聲。
整天闆着臉的法家秦吏不擅長幹這些活,反倒是儒生很适合,雖然這群人中良莠不齊,但不得不承認,他們搞教化是一把好手。
泰山封禅是一個極佳的契機,這是天下人都承認的國家祭典,是聖君仁王才能做的事。而封禅所祭的對象是“天”,也是人人信奉的至上神。
封禅,能讓關東知識分子對秦朝心生好感,将他們招安。但如今,陰差陽錯間,卻反而成了分裂的伊始,儒生們,現在恐怕和朝廷離心離德了吧……
“在想什麽?”葉騰見黑夫久久未言,便問他。
黑夫停止了思索,笑道:“我想知道,這場争鬥裏,婦翁站在哪邊?”
“我乃廷尉,掌天下律令刑獄,自然得站在法家一邊。”
沒錯,韓非死後,法家已經不再是一個學派了,而擴張到整個秦朝的官吏群體。從每日抄錄律令簡牍的基層小吏喜,到地位尊崇的丞相李斯、廷尉葉騰。隻要認同律令,誦商鞅之法,就能被看成是法家的信徒。這個群體是如此的龐大,它是帝國維持統治的支柱。
葉騰雖然是個心思缜密的政客,但也未能像黑夫那樣,想這麽長遠,他說道:
“自從當上了右丞相,陛下又讓他的諸女嫁給幾位公子後,李斯對老夫的争競之心,倒是少了許多,言談十分客氣。思來想去,或是你先前提出的鞏固關西根本,以及開拓西北的建言,剛好幫了李斯一把,若沒有西拓,沒有尋找西王母邦的動力,陛下定會對東方有更大的興趣,儒生和方士,也能有更多機會。”
黑夫啞然失笑:“如此說來,我雖然人在膠東,但已經被儒生、方士們認爲是敵人了?”
“莫非你還想與他們化敵爲友?在封禅一事上幫他們一把?”葉騰注視着女婿,黑夫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卻搖頭:“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再說了,我與李、王二位丞相不同,我的戰場,既不在朝堂,也不在泰山……”
他露出了笑:“而在膠東!”
“陛下在泰山得到隻有憤怒和失望,但我保證,膠東的新政,定能讓他耳目一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