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聽說馮劫大軍尚未被匈奴人消滅,頓時爲馮劫和萬餘士卒松了口氣,看來他們還不算來晚!
但讓他奇怪的是,黑夫聽說匈奴人現在是圍而不攻,反而就不走了,讓衆人就地休息, 甚至還紮起營來,天色明明沒黑,可以再往前走二十來裏。
公子扶蘇心中焦慮,之前軍議時,黑夫不是說要搞什麽“中心開花”麽?怎麽大軍趕了四日,到了跟前, 卻躊躇不前了。若說歇一會也就算了, 但黑夫卻是就地停頓,一副坐看友軍受困, 自己不動如山的架勢。
他一時沒忍住,問道:“将軍既已至此河,距離白羊山不過四五十裏距離,爲何不溯遊而上,與馮将軍裏應外合,共破敵圍!而在此徘徊不行呢?”
黑夫拿監軍公子是沒什麽辦法的,監軍不是将軍的下級,反而是命門。不能強行命令他留在何處,做何事,扶蘇欲臨軍前觀戰,黑夫勸了幾句未果,也隻能同意。
反過來想想,公子與士卒一同開赴前線, 的确能起到激勵人心的作用,此番以寡敵衆,秦軍很需要昂揚的士氣。
扶蘇倒也能吃苦,一連四天, 每日五十裏的趕路, 士卒腳步疲乏,将吏在戎車上,腰也要颠斷了,但扶蘇卻咬牙堅持了下來,在車上站得筆直。
唯一的麻煩是,作爲第一次見識到戰争的初哥,扶蘇很多事情是真的不懂。
這也正常,扶蘇過去二十年所受的教育,有禮樂,有律法,卻沒有排兵布陣。
面對扶蘇的疑問,黑夫隻能耐心地說道:“兵法雲,五十裏而争利,則蹶上将軍,其法半至。我軍連續四日趕路,雖然将士受公子激勵,心系袍澤安危,竟未有太多掉隊者。但士卒皆疲,此時再強行軍過去,才到半路,大軍拉成一條長蛇時,就會被匈奴人以逸待勞,攔腰截斷,若我軍敗,上郡兵就真的沒救了。”
“反之,我軍舉動,定已被匈奴斥候發現。我頓足于此,旦夕可至白羊山,匈奴必分兵備之。如此一來,匈奴瞻前顧後,便不敢再全力疾攻白羊山,馮郡尉那邊,亦能緩口氣。”
黑夫自認爲是沒太多打仗天賦的,眼下統帥北地、隴西兩萬五千戰卒剛剛好,再多就要應付不過來了,至于民夫?人數倒是不少,但帶來幹嘛,等匈奴人沖向他們時集體炸潰逃沖垮軍陣麽?
“兵非貴益多也,惟無貿然而進,足以并力料敵取人而已。”
而他作戰的第一原則,首先是先保證自己不會戰敗,再考慮如何勝利。
直接朝白羊山開過去,黑夫覺得,自己是有很大幾率,被馮劫拉下水,一起打個敗仗。
“兵法雲,知戰之地,知戰之日,則可千裏而會戰。半年前在雲陽林光宮,陛下令北地、隴西共擊賀蘭開始,我便與李将軍共同謀劃,幕僚信使往來不絕,雙方何日出兵,每日行程,在何處會師,皆能相互提前知曉。所以才能相隔千裏,順利會師于賀蘭。”
“馮郡尉先前與北地、隴西約定六月中會于賀蘭,孰料遭匈奴主力圍攻,雙方不通音訊已十數日。縱然我逼近至白羊山外,也難以策應,這便是兵法所說的,不知戰地,不知戰日,則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後,後不能救前,哪怕隻相隔數十裏,亦是如此。”
扶蘇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其實黑夫扯淡這麽多,說什麽也不立刻去救援的理由隻有一個:他對上郡兵的統帥馮劫,是滿滿的不信任……
半年前,衆邊将會于林光宮,馮劫言行舉止裏,對黑夫與他們平起平坐似有一點不服氣,這次進兵,他急切行事,也有些争功的意思,雖然被圍困以後沒有自亂陣腳,撐了七日之久,但上郡兵又疲又乏,恐怕守則有餘,攻則不足。黑夫帶人沖殺過去,說不定最後反讓匈奴圍了自己,跑了馮劫,他可沒這麽大公無私。
所以現在最穩妥的辦法,同時也最讓匈奴人難受的,還是往都思兔河下遊這麽一站,不進亦不退!
當着扶蘇和其餘将吏的面,黑夫提出了三個“料敵”的可能性。
“其一,若匈奴咬牙不管,想要在我軍眼皮底下強攻上郡兵,那是自尋死路,可立刻讓兵卒們卷甲而趨。”
“其二,若匈奴繼續躊躇,不攻不走,則我與李信将軍彙合後,步騎協同而進,與匈奴人打一場勢均力敵的會戰!”
“其三,是匈奴人放棄背靠丘陵樹林的上郡兵,轉而來攻我軍,我軍若與之遭遇,恐不利,不如在此先等等,觀察匈奴動向。”
扶蘇詫異:“匈奴爲何會棄上郡疲敝之卒,來攻我新銳之士?”
“因爲地利。”
黑夫道:“馮将軍雖被圍,但因得知匈奴大軍前來,他便尋了一處丘陵林木之地紮營。此騎之竭地,依地形而守,匈奴仰攻不便,既然困了七八日都不能建功,再拖下了,隻要上郡兵箭矢不用完,匈奴人就無法得逞。”
“我軍則不同,行進于河畔平坦之地,此騎兵縱橫之所,可長驅直入,破陣陷營。加上我軍趕了遠路,也算是疲兵。匈奴若攻白羊山,我或會卷甲而趨行,反之,匈奴舉軍來攻我,上郡兵疲倦饑渴,無法及時過來支援。匈奴縱然不能全殲我軍,也很容易建功!取得些小利,故我以爲。匈奴或會舉軍來攻!”
扶蘇恍然,原來這就是黑夫停下不走的原因?就算爲了防匈奴的襲擊。
但他又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若是……匈奴單于不管前也不顧後,直接帶所有匈奴人遠遁,那當如何?”
“若如此,我軍還真拿匈奴人沒什麽辦法。”
黑夫苦笑着搖頭,他也很無奈,兵卒就算跑斷腿,也沒辦法在草原上和蒙古馬玩賽跑啊,匈奴若揚長而去,頂多讓李信帶車騎追殺一陣。
不過,黑夫依然覺得,頭曼單于不會那麽做。
“他丢不起人!”
匈奴跑是肯定要跑的,但要看怎麽跑,此時放棄與秦對敵,直接撤走的話,匈奴便要丢掉整個河南地,整個北假,隻能保有河套,甚至連河套都守不住。
哪怕是單于,也扛不住這麽大的損失,一旦這些地區不戰而棄,光是内部的怨氣,就能讓單于變成孤家寡人,更何況,外面還有個投靠月氏,虎視眈眈的冒頓王子呢……
所以頭曼必須打一場勝仗,隻不過,以黑夫對匈奴人的了解,一般都是月圓出兵,月缺收兵,前後半個月左右,眼下,匈奴各部的耐心,差不多要耗盡了。
若他是頭曼單于,現在想的不是全殲上郡兵,而是如何打一場挽回面子的小勝,然後帶着部落趕緊跑路。北地、隴西兵已至,在頭曼城撲了場空的秦軍主力,還會遠麽?
到那時,就真的走不了了。
眼下,見黑夫在平坦無險之地停歇,匈奴人或會覺得此處地形對他們有利,帶着占點便宜,殺傷數千人就撤的心思,來攻秦師……
隻有先料敵,才能做出類似的布置,扶蘇感到十分佩服,黑夫打仗雖看上去平平無奇,可卻要費很多腦子,這或許就是他獨特的用兵之法吧。
因爲不知道黑夫許多時候都是心裏慌得一批,隻面上裝得氣定神閑,所以扶蘇對黑夫的評價還蠻高的,他暗道:
“我年幼時,曾偶然聽到國尉缭子與父皇議兵,說用兵者,有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四家。李信将軍可謂勇将,擅長兵形勢,如激水漂石,鸷鳥之疾。”
“那尉将軍,便算一位智将,擅長兵權謀,先計而後戰……”
他想起了軍中騎兵裝備上的高鞍馬镫,還有步卒推着的那種新型戰車:“嗯,還兼形勢,用技巧。”
總之就是想法不是一般的多,扶蘇不知道,黑夫不僅與人鬥其樂無窮,很多時候還會和空氣鬥智鬥勇。
正說話間,公孫白鹿走了進來,肅然作拜倒:“郡尉、監軍,候騎來回複,說東方三十裏外,匈奴四萬騎兵正呼嘯而來!爲首者,正是匈奴單于的鷹旗!”
“還真來了!”
扶蘇一驚,第一次經曆戰陣,而且還是以寡敵衆,他有些小小的緊張,看向黑夫,卻見尉将軍依然很淡定,先不問匈奴多久能至,而問旁邊的共敖:“李信将軍的騎兵到何處了?”
“李将軍說,對岸有萬餘匈奴阻撓,渡河不易,故先南行再渡,恐怕會比匈奴騎兵稍晚些……”
“看來,我軍要獨自抵禦匈奴一陣了,以兩萬五千步卒,敵四萬……不,加上都思兔河以北的萬餘匈奴,便是五萬餘騎!”
“尉将軍有把握取勝麽?”扶蘇拱手。
“不敢說必勝,不過……”
黑夫笑道:“李将軍舉兵,從來就是其疾如風,侵掠如火;我等今日,至少要做到不動如山!”
爲了對付匈奴,北地郡在過去半年裏,可準備了不少好東西!
黑夫下令道:“公孫縣尉,立刻讓士卒推出武鋼車,使将士自環爲營,準備禦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