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一孕傻三年,黑夫以前不信,但現在信了,自從生了娃以後,自家媳婦真的傻了些……
她過去心思缜密,如今卻滿心隻有兒子, 甚至會半個時辰都看着嬰兒,母子相視吃吃傻笑,還常忘記一些小事,甚至會對黑夫說一些過去聰明伶俐的她不會說的話。
比如,今日黑夫即将出發再度北上,她親手爲黑夫束甲時, 居然絮絮叨叨地囑咐說:“即便公子再延誤軍糧,良人也勿要當着衆人的面加以懲罰,将實情回禀陛下定奪即可,更勿效司馬穰苴之事!”
葉子衿所謂的“司馬穰苴之事”,說的是春秋時,齊景公任用司馬穰苴爲将,又派寵臣莊賈爲監軍。司馬穰苴和莊賈約定:第二天正午在營門集合出發。
結果莊賈卻喝酒到次日下午才到,于是就被司馬穰苴搬出軍法來,當場砍了腦袋,并告示三軍,藉此立威,将士都吓呆了。
齊景公聞訊大驚,便讓使者去阻止,結果擅自驅車入營,在軍前奔馬,又被司馬穰苴說按律當斬, 念在使者負有君命,于是隻砍了使者的車右……
“景公要借重司馬穰苴退敵,雖當面沒有爲難他,但多年後, 待司馬穰苴年老無用, 景公遂退穰苴,苴發疾而死……”
在葉子衿看來,長公子扶蘇被始皇帝派來監北地軍,看似是對黑夫的信任,但實際上卻是一個麻煩。
秦始皇稱帝三年多,扶蘇也及冠一年,卻一直未立他爲太子,這其中,釋放着不一般的信号。
帝國朝堂之上對此揣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或有人覺得是皇帝欲長生不死,所以沒有立嗣君的必要。也有人認爲,扶蘇母家乃楚國王室,其舅昌平君曾經叛國,還做了楚王,被秦始皇所惡,他已經失去了繼位的可能。亦有人笃定,秦始皇隻是不太喜歡扶蘇的性格,想要再曆練曆練,爲此想要接近扶蘇,以達到自己目的的投機者不在少數。
但葉子衿,卻将此視若雷池,皇帝尚壯,邊将結交公子,實乃大忌。即便是秦始皇将扶蘇安排至北地曆練的,黑夫也當與之保持适當距離,不可交好過密,但也不能得罪結怨。
黑夫不由翻了翻白眼:“你家良人有那麽愚笨麽?”
“再說了,司馬穰苴這麽做是爲了立威,我大可不必如此。”
“良人前些天不是才當着軍将民夫的面,責備公子晚到,教訓公子以兵法麽?”
她甚至擔心,此事恐已惹惱了這位長公子,他可能已暗暗記在心裏了!
黑夫少不得安慰妻子:“他雖有些慈仁,但并不是那種小心眼,聽不得勸誡的公子。”
葉子衿則搖頭:“良人與長公子不過見了幾面,交淺言深,就能笃定他是何種人?”
妻子這麽一說,黑夫倒是想起數日前扶蘇與那一萬五千名民夫抵達義渠城時發生的事……
……
公子監軍,與一般的大臣監軍還是不同的,長公子莅臨義渠城,郡守、郡丞、監禦史等少不得要設宴接待。
扶蘇雖爲人仁慈,但畢竟從小受過公子教育,舉止得體,言談無失,還主動請黑夫帶他去祭拜勳廟、靖邊祠和忠士墓園。
靖邊祠和忠士墓園是黑夫的手比,從南郡開始,到北地補全,如今已經遍布關中、邊郡。而勳廟,則是李斯建議搞出來的東西,暫時隻在關西有,裏面祭祀着商鞅、張儀、白起、蒙骜等爲大秦統一事業做出過突出貢獻的将、相,不過暫時隻有這數人入廟,甘茂、魏冉、範雎等人的功過尚有争議。
這亦是始皇帝爲了維持秦與舊六國之人的平衡,靖邊祠爲李牧這種敵将恢複了名譽,勳廟就用來照顧秦地軍功貴族的需求。王翦百年之後,肯定也是能入選的,黑夫暗猜,廷尉李斯肯定也希望自己死後能入廟吧。
黑夫曾聽聞,公子扶蘇很受墨家欣賞,他似乎吸納了墨家反對戰争的節葬、非攻、兼愛思想,以及黃老的與民休息。但在祭拜靖邊祠時,卻收起了個人的喜惡,表現得很官方,一闆一眼,沒有任何輕慢之處……
隻在祭拜結束後,扶蘇卻私下對黑夫說起了一件事,這是二人在半途的小沖突後,第一次深入交談。
扶蘇道:“按照尉将軍的提議,父皇令各路兵馬出發前,皆由官吏帶将士、民夫祭拜靖邊祠,講述諸夏禦戎開疆的五位先賢事迹。關西将士與戎狄雜處,聽說由餘、司馬錯之事深有感觸。将前往代北運糧的五萬燕、趙民夫,聽聞李牧、秦開之事,也略有所動。但來自中原的十萬民夫,卻反應寥寥,九成的人,連這五位之名都沒聽過。”
這的确是靖邊祠存在的一個尴尬問題,它能激起燕趙秦三處曾與胡戎緊鄰,飽受劫掠之苦的百姓在這場對匈奴的戰争中同仇敵忾,對朝廷征夫,少些怨言。
但在魏、韓、楚人聽來,他們滿臉都寫着兩個問題:這五人是誰?打胡人,關我屁事?
“故在三地之人看來,他們隻當這是在服苦役罷了……”
對此黑夫也是無奈,當時他本想着一國湊一個人出來的,可惜韓國地處中原,根本沒機會和異族外戰。魏國倒是有個祖先,魏獻子魏舒,曾經打過戎人,但功績沒法跟那五人相比,且普通的魏國人,怎可能知道誰是魏舒?
楚國也一樣,楚雖然在南方奪取了不少越人地盤,但都是慢慢蠶食的,沒有一次性的功績。最多把南收揚越,築厲門塞的吳起算進去。但朝廷大佬們認爲吳起不夠格,他甚至不是楚國人,在楚國國内名聲也不太好……
所以就隻能先如此了。
扶蘇提的這個問題很尖銳,黑夫便索性說起這場戰争的本源來。
“公子之言,黑夫明矣。中原之人不解邊地之苦,因爲中原過去和邊地分屬兩國,鄰國遭到胡人入寇,中原之人聽說後會嗟歎幾句,卻很快就忘了,更不覺得,自己有與鄰國之人一同禦寇之責。但這就像是鄰家失火,不救自危。若整棟屋子都被燒毀,若胡人馬蹄已至大河邊,也就輪到中原遭殃了,到那時,數百年前,中國恐不絕若線的情形,恐怕要重現了。”
這不是猜想,這是預言!
“胡者,中夏之大患也,陛下正是思量于此,才決定一舉消滅匈奴,防患于未然,并非是純粹爲了開邊耀功。”
“現如今,海内一統,天下之人,皆是始皇帝治下子民,律令有言,但凡年滿十七傅籍之人,皆有爲國服徭服戍之責。故此番陛下征三十萬人伐匈奴,以關中十五萬爲戰卒,以關東十五萬人爲民夫,不管民夫能不能理會此戰的意義,願不願意北行,國法就是國法,不容絲毫怠慢。更何況,就算不去邊塞,他們也要在鹹陽服役。”
兵要吃糧,要專心作戰,這年頭可沒有火車汽車運東西,後勤隻能靠人畜。
民夫是肯定要征的,若全征關西秦人,他們負擔太重,肯定會覺得,不是說靖邊是全天下的職責麽?憑什麽秦人打仗運糧全包攬,關東人卻隻需要在鹹陽幹點搬磚的活。
恐怕那時候怨聲載道的,不是關東,而是關西了!
秦滅六國,秦人兵卒踏平了六國宮阙,當然會有一種征服者的心态,短時間内不會消失,而政策、地位上的優勢,也會持續很長時間。
這就是擺在面前的現實,作爲執政者,要把這碗水端平,可不容易,要真正實現人心上的統一,更是難上加難。
這也是黑夫力主對匈奴動兵的原因,想要實現民族統一,要麽是通過抵禦外辱,要麽對外擴張,賺取戰争紅利。
“或許等這場戰争結束,東人西人皆被安置在邊塞屯田戍守,一起面對塞外戎狄時,他們才會放下過去的仇怨,一起持刃并肩作戰吧……”他暗道。
“尉将軍的意思是,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黑夫這一席話,扶蘇聽罷若有所思,最後搖了搖頭:“扶蘇受教了,但我以爲,使百姓不安定而造就的均衡,不是真正的均衡!邊境胡人雖是一隐患,但其不敢大肆入邊,讓天下休憩十年再興兵戈,談西拓靖邊之事,豈不是更加妥當?”
扶蘇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天下未定,黔首未集,此時大肆用兵,其實是在釀造不安啊!
這個鍋黑夫可不背,他說道:“公子豈不聞雍地老秦人有歌謠,‘甯赴塞北戍,不就江南徭!’恕我直言,沒有西拓,便有南征,到時候中原民夫要面對的,可不是修好了直道馳道的路途,也不是可以披羊毛衣遺憾的塞上,而是煙瘴遍地,水蠱橫行的嶺南了,倒斃路旁的人,隻怕要多出十倍……”
“兩害取其輕?”
扶蘇恍然,戰争的決策,歸根結底是他父皇下達的,前年這時候,秦始皇的确很有對嶺南用兵的意向,被黑夫的西拓建言吸引後才改弦易轍。
“是扶蘇多言了。”
言罷,他歎息一聲後邊,拱手而退,也不知是懂了,還是沒懂……
隻是走出幾步,回首正色道:“請尉将軍放心,明日出塞後,監軍期間,扶蘇不會再有一次延誤!”
如今回想起來,黑夫暗道:“這位公子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待人仁厚,政治上不喜法家,反而喜歡黃老、儒、墨的東西,更誇張的是,居然還會關心關東黔首。若是真的,他真是跟皇帝截然相反的性格,且絲毫不加掩飾,簡直一政治白癡,難怪會不被秦始皇所喜……”
若如葉子衿擔心的,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那就太可怕了。
他搖了搖頭,将這些想法抛之腦後。
“夫人不是說過麽,看一人如何,要觀其言察其行,公子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出塞之後,自見分曉!”
是個真君子,還是一僞善者?
能如秦始皇希望的那樣,變成他期待的剛毅果敢,心狠手辣之徒,還是會堅持仁愛寬厚的理念?
黑夫會聽妻子的建議,與之保持适當的距離,至于變或不變,看其造化罷。
一邊想着,黑夫一邊攬過妻子和兒子,各親了一口。
“我又要出塞了!”
他看着被自己胡須戳痛後發出響亮啼哭的兒子,露出了笑。
“上一次,是吾妻以繡囊祈願我無傷無病,這一次,又加上了吾子之名作爲庇佑。”
黑夫再次抱緊了兒子,不舍地說道:
“你說是也不是?尉破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