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騎風風火火地在扶蘇車前停下,一位身着戎裝的黑面将軍下了車,朝扶蘇作揖行禮,說自己來恭迎公子監軍。扶蘇亦還之以禮,爲自己遲到而抱歉。
但還沒說下一句話,黑夫就先告罪一聲, 喚來了負責民夫的校尉趙贲,斥道:
“趙校尉,汝等從鹹陽出發時,預定昨日抵達弋居,卻久久未見蹤影。軍情如火,邊檄連綿,汝等已耽擱一日,不加快腳步, 爲何要在此停歇!”
校尉名爲趙贲,算起來,還是北地郡守趙亥的侄兒,這一戰,黑夫是北地方面軍的裨将,位在校尉、都尉之上,他隻能唯唯告罪……
見趙贲爲自己代過,扶蘇心中有愧,上前一步拱手道:“請尉将軍勿要怪罪趙校尉,讓民夫停下休憩,乃扶蘇的決議。”
“是公子下的命令?”
扶蘇是監軍,所謂監軍,便是朝廷委派,掌控運輸補給、将領賞罰等重要軍事, 以及大軍與朝廷的通訊,官秩地位理論上低于一軍主将,但主将卻無法對監軍下達命令, 雙方相互制衡。
押糧是停是走,的确屬于他的權力,不過……
黑夫已放低姿态,親自到弋居鄉等了一天,卻左右不見,無奈隻能親自來催促,心裏實在有點窩火,對扶蘇印象大減。
盡管對方是帝國的長公子,但事關這一戰的主次,事關日後的糧草押解問題,黑夫不打算讓步,便道:“黑夫想知道,公子爲何如此?”
扶蘇倒沒有貴公子的不可一世,不卑不亢地回道:“天氣酷熱,民夫水土不服,食飯不時,每日倒斃數人,今日更暈厥十數人,我見衆人勞頓,便想讓他們歇息喝水,天氣稍稍轉涼再上路。”
黑夫有些詫異,看看休憩的民夫,再看看扶蘇,即便身在軍旅,他依舊是位卓爾不群的佳公子。
按理說,這群長于深宮,養于婦人之手的公子哥們,誰不是視人命如草芥,視庶民爲糞土,扶蘇居然會憐憫役夫,爲數人倒斃而惋惜,倒是一樁異事……
但這仁慈卻放在了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啊。
于是黑夫道:“兵法雲,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公子不以身份之貴便輕視他們,而是視民夫如嬰兒、愛子,黑夫佩服。”
他随即話音一轉,嚴肅地說道:“但兵法中還有下一句話,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
“掌兵不是不能有仁愛之心,而是不宜仁慈過度。如果當嚴不嚴、心慈手軟、姑息遷就、失之于寬,關鍵時刻,便不能治,不能使、不能令了!”
“多謝将軍授以兵法。”
扶蘇微微颔首,卻又道:“将軍之言雖有理,但難道要扶蘇坐視士卒倒斃而不顧?”
黑夫一笑:“全軍萬餘人停下等待十數人,恐不是什麽好辦法。”
他對校尉趙贲道:“傳令下去,使重症者就地紮營醫治休息,稍後再由小吏帶去郡城報到。輕度暈厥者載于車,勞累者可扶車輿同行,這樣,既不會有人倒斃道旁!也不會耽誤行程。”
又看向扶蘇:“公子以爲這樣如何?”
扶蘇一愣,細細一想,黑夫這法子的确比他的要周全,便道:“尉将軍之策可行。”
末了黑夫又道:“再向衆人宣布,到達以後有魚湯喝!”
趙贲看了一眼扶蘇,應命而去,按照軍規,主将監軍皆在時,優先聽從主将的,除非他被監軍出示陛下信符,剝奪了指揮權……
“尉将軍不愧是戰功赫赫的宿将,思量周到。”
扶蘇無話可說,黑夫不但妥善處理了傷病者,還給尚能走得動的人激勵,壓根挑不出毛病來。
“黑夫也是從王翦老将軍處學來的。”
黑夫道:“數年前淮北鏖戰,我軍在沼澤地追擊逃竄的楚軍。連續行軍,極度疲乏、甚至出現跑死、累死士卒的時候,很多将士希望能夠稍微休整。這時王老将軍說了這樣一句話:慈不掌兵,若讓項燕逃竄,将贻誤戰機,後患無窮。到那時秦楚整軍再戰,死的就不是數十累卒,而是萬千将士了!”
“故而,自那之後,黑夫也學會了一件事,統帥戰将,必要有鐵一般的意志和決心,指揮行事,絕不能因心軟而壞了大局!”
上一次以糧隊誘匈奴先動手,也可能玩脫導緻糧隊死傷慘重,但計較之後,所得應大于所失。
若連手裏的餌都不忍心扔出去,是釣不到魚的。
“同理,若因憐憫民夫疲倦而讓他們休憩,耽誤了将糧食運到前線的時間,持兵戈禦敵的将士可能就要挨餓。餓着肚子打仗,本不用死的人,或許就會因雙手無力而慘死,從而導緻一個陣線敗退,最終使得全局皆潰,死者遍野。”
如此一說,扶蘇面色微變,這一點,年輕的他還真未想到。
“黑夫竊以爲,若讓這種情形出現,才是最大的不仁!今日之事,聽聞公子已自罰二甲,便算了,但還望公子日後監糧,切勿耽誤行程!”
扶蘇被黑夫暗責一通,倒沒有惱羞成怒,而是肅然垂袖拱手:“扶蘇受教了。”
這時候,在趙贲的宣布下,民夫們都被催促起身,黑夫便道:“糧隊即刻啓程,黑夫在前爲公子引路,公子押後何如?”
“主将在前,監軍在後,理當如此。”
黑夫朝唐铎點了點頭,帶着随從離去,這時候,方才主将與監軍對話,知趣地不敢言語的淳于越才低聲道:
“這位尉将軍,雖然态度謙謹,但言語中,對公子頗有微詞,甚至是斥責啊!”
扶蘇卻搖了搖頭:“尉将軍之言,确有幾分道理。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扶蘇初曆軍旅,的确不懂兵事啊。隻顧着民夫之疲,卻忘了前線将士也在翹首盼糧,顧此失彼,扶蘇之過也,今後再遇上類似的事,當效尉将軍之法!”
說罷,他似是想起一事來,看向淳于越,笑道:“還有,尉将軍治兵以嚴,不遷就于公子監軍,與我言談也不卑不亢,觀其言察其行,若是鄉願小人,恐怕不會如此作态罷?”
墨家是比較欣賞黑夫的,唐铎大喜:“正是如此!尉将軍乃能将幹吏!”
淳于越欲再言,卻被扶蘇伸手制止了。
“淳于先生,唐先生,我與你們一樣,不贊同父皇大肆發兵,打這場損傷民力的開邊之戰。這萬五千名來自關東的民夫,也沒有人願意遠赴塞外。但扶蘇既然得了使命,不論願與不願,師出之日起,便要做好這監軍之責!主将與監軍,既相互制衡,也相互協助,我希望能與尉将軍坦誠協作,類似的話,先生日後切勿複言!”
淳于越讷讷而退,這位公子,雖儒雅仁慈,骨子裏卻也有自己的固執,不是三言兩語能改變的。
眼看糧隊要再度啓程,扶蘇作爲押後的監軍,便抽空去探望了那幾名中暑嚴重,嘔吐發燒,隻能在亭舍休憩的民夫。
他一點架子都沒有,如玉公子行走在滿身汗臭的民夫間,衆人敬服之餘,也紛紛退開,生怕弄髒了公子的衣垂……
“扶蘇不會任由二三子倒斃路途。”
扶蘇朝留下治療的民夫們拱手,也不管這些關東之人能不能聽懂他的話,轉過身,他眼中吟誦《東山》時的堅毅未變。
看着前方綿長的隊伍再度踏上漫漫征程,他扶着車欄,心中暗道:“尉将軍言,慈不掌兵,此言有理。”
“但我并非掌兵的将軍,而是監軍公子……”
大半個月行走在這群民夫中,看他們的生活,聽他們的抱怨,扶蘇明白,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山東之人,隻想在家好好過日子,春耕秋收,沒人想來打這一仗。
但皇帝有命,不得不從,扶蘇隻覺得,自己身爲秦公子,身爲監軍,或能讓他們感受到一些善意。
若連他也視若罔顧,那這些被秦卒以遷虜奴隸對待,動辄鞭笞驅趕的民夫們,除了勒住脖子的苛律外,還有什麽理由,讓他們在這場與己無甚關系的戰争裏,安心押糧載重,忍受千裏轉輸之苦?
“故将軍不可慈,扶蘇,卻必待衆人以仁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