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樓煩後,秦始皇抵達了馬邑縣。
雁門郡四周均爲山地,北爲陰山支脈,西爲管涔山,外緣有黃河,南爲雁門山, 東爲恒山,中間是一個狹長的盆地(大同盆地),冶水(桑乾河)自西南向東北貫穿全境。這樣的地理形勢,易守難攻,是軍事上的“鎖鑰”之地。
而馬邑縣,位于大同盆地中部, 西距大河,北臨廣漠,地控雁門關和武州塞之間的大路要沖,壯雁門之藩衛,爲雲中之唇齒,屹然北峙,乃代北之巨防。
馬邑才歸屬秦國十年,當地民衆也多爲邯鄲、巨鹿移民,充當行宮的縣寺仍有明顯的趙國建築風格,這讓始皇帝見了頗爲不喜,勒令官府改之!
統一兩年來,秦一直試圖做一場“去六國化”運動:更易其文字、度量衡,收繳其史書典籍入秦秘藏,六國過去的制度、官職也統統廢棄,隻推行秦制。但想要讓六國人忘記過去,視自己爲秦人,着實不易。
這不, 在馬邑停留期間, 秦始皇便聽雁門郡丞禀報了一件案子……
“陛下, 馬邑人暗暗在城東設李牧祠, 每年悼念李牧,香火不絕,官府屢次搗毀,但馬邑人又暗中屢興祭祀,除了馬邑外,善無、平城亦有李牧之祠。”
現在郡府面臨兩難:雁門郡人對李牧念念不忘,屢禁不絕,官府是将李牧祠視爲淫祠,加大搗毀力度呢?還是從當地民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真是糊塗!”
郡丞話音剛落,廷尉李斯便斥道:“朝廷已立律法,列入祀典或祠令者屬于正祀,不在其列者即是淫祀!”
“淫”,是過多、額外的意思。古人曾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商周以來的祭祀,分爲天神、地祇、人鬼三大系統。而這三者,因爲諸侯分裂,都具有極強的區域特點,各地神祇之間互相排斥。
人鬼祖先之祭,自不必說,“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各國都隻祭祀自己的祖先神,不會亂認祖宗。
地祇方面,主要是山川,有“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的說法,比如秦國祭祀華山等四座名山;晉人祭太行、王屋、霍太三山;齊人有蓬萊、瀛洲、方丈這三神山,另有“八主”之神;楚人也有巫山、岡山。
至于天神之祭,除了大家都認可的“昊天上帝”外,所封疆域,皆有分星,大家認準自己國家的天際分野,可不能搞錯了。
秦始皇一天下後,便發現,雖然政治歸一,車同軌書同文了,但各地祭祀卻還是各行其道。
始皇想要的統一,是“六合同風,九州共貫”的大一統,爲了整合文化,從稱帝之初,他便開始着手制定禮樂祀——那七十多儒生博士可不是吃閑飯的,他們幫秦始皇做的,便是統一天下禮儀、祭祀。
首先是山川,秦朝官府彙總天下山川,以秦關中的七大名山加上關東的五大名山,形成“十二嶽”“四渎”,這是官府承認的山川祭祀體系,每年隆重祭祀。
至于沒入選的山川諸神,也沒有貿然一棒子打死,雖不領于天子之祝官,但郡縣官民可以酌情祭祀,畢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不能怠慢了。
山川是搞定了,但人鬼卻有些麻煩,因爲各地常祭祀地方鬼怪、名人,實在是太多了,統統視爲淫祠?有一刀切的嫌疑,一一辨别卻沒那麽多人手和功夫。
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現象,諸多地方奇祠、淫祠,沒得到官府承認,百姓祭祀禱告,官府也不怎麽管。
但李牧祠不同,因爲他曾是秦的敵人,生死大敵!
秦始皇尤其記得,李牧,這個名字無數次出現在前線軍報裏,伴随而來的,便是秦軍的兩次大敗……
那是秦始皇十三、十四年的事情,那段時間,王翦阏與之戰大敗趙軍,秦将桓齮(yǐ)又攻趙平陽,殺趙将扈辄,斬首十萬,趙國一副無力抵抗的模樣,秦國朝野一片喜氣洋洋,隻覺得滅趙指日可待。
唯獨趙高對秦始皇說,桓齮易驕,恐怕有失……
果然,随着李牧從雁門歸趙,接過指揮大權,桓齮的噩夢開始了,宜安之戰,秦全軍覆沒,桓齮敗逃。
次年,秦始皇不甘心,繼續令人攻趙,李牧卻又在番吾大敗秦軍……
那是秦始皇親政後,秦遭遇的最大敗仗,李牧竟成秦始皇一統天下最大的障礙。
好在,之後幾年,王翦與李牧對上,二人你來我往,誰也占不到便宜。最後王翦靠了一手反間計,使趙相郭開進讒言,殺李牧,秦軍才得以輕易滅趙……
這樣一個人,他是趙人的英雄,卻是秦人的仇寇,豈能放任祭祀悼念?
所以李斯認爲,應該搗毀雁門郡境内所有李牧祠,并按照律令處置祭祀者。
“擅興奇祠者,赀(zī)二甲!”
法家認爲,重罰是最有效的遏制手段,以寬服民,不如以猛服民。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
一通罰款下來,看誰還敢對李牧念念不忘!
這時候,一旁的蒙恬卻說道:“陛下,臣也聽聞此事,一番詢問後,當地士卒說,他們祭祀悼念李牧,爲的不是他與秦爲敵之事,而是敬其爲代、雁門抵禦匈奴入寇,又憐其被昏君奸臣所害,死狀凄慘……”
蒙恬自從第一次伐楚戰敗後,便一直盤桓于雲中、雁門,滅代破齊,短暫在朝中爲官後,又回到了這裏。
所以,他比李斯更了解邊地情況。
“趙武靈王時雖設雁門、雲中、九原,但長平之戰後,趙國大衰,被秦、燕兩面夾擊,邊境防備松懈,遂給了匈奴機遇。到李牧來雁門做郡守時,雲中、九原已陸續廢棄,落入匈奴之手,趙國邊境已退至善無、平城一線。”
“代、雁門地邊胡,數被寇,百姓苦不堪言,邊将也對匈奴人無計可施,出戰則常被匈奴擊破,邊境人口遭到擄掠,田畜都無法正常進行。直到李牧爲将,才一改前法。”
李牧的策略,是蒙恬較爲欣賞的,他采取的是防守姿态,匈奴每次入侵,烽火傳來警報,立即收攏人馬退入長城固守,讓匈奴一無所獲。幾年下來,匈奴以爲李牧膽小,殊不知他早就在長城内默默練兵,但一直假裝失敗,讓匈奴越發驕橫。
最後,李牧讓商賈在塞外布下大量牛羊,漫山遍野都是,引誘匈奴前來,卻在匈奴人争搶牛羊時,以車千三百乘,騎萬三千匹,甲士五萬人,徒卒十萬的趙國半數兵力擊之,大敗匈奴十餘萬騎,單于遁逃,其後十餘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之後,李牧又滅襜褴,破東胡,收複了雲中、九原。
在蒙恬心中,李牧堪比自己的前輩,自己來到代、雁門,接收了趙國邊卒,樓煩勇士,将伐匈奴,頗有“繼李牧之業”的意思。
可這樣一位人物,下場又如何?比白起還更爲凄慘,白起好歹是橫劍自刎,但李牧卻做不到。
因爲按當地老卒的說法,李牧天生殘疾,右臂佝偻,無法伸直,一直是左手持刃。甚至在向趙王遷下跪時,右臂夠不着地,不得已做了個假肢,以表示對趙王的尊重,卻被奸臣郭開說成是暗藏兇器,欲行刺謀反!
最後,李牧被賜死時,因右手殘疾,拔劍自刎卻夠不着自己的脖子,最終口銜長劍,把劍頂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蒙恬當年聽完李牧的事迹,不由感慨萬千,百戰百勝的将軍,卻淪落這般下場,真是令人惋惜。
他當然不會想到,曆史上的自己,也會有類似的結局……
所以在蒙恬眼中,讓當地人祭祀李牧,合情合理,并沒有太大不妥,若非披着這身官服,他也想一同祭拜李牧。
見蒙恬一個小輩在這與自己搶白,李斯難免不快,說道:
“蒙将軍頗爲贊賞李牧啊,不僅效仿他的戰法,還想保留他的祠廟,或是他與你都在代北爲将的緣故?我聽聞,李牧職權極大,可根據自己的需要随意設置官吏,代、雁門的租稅都直接送入李牧的幕府,作爲軍費,蒙将軍,這點你可欲效仿?”
李斯此言有些誅心了,一旁的中車府令趙高見狀,心中暗樂……
“臣絕無此意。”
蒙恬下拜道:“臣隻是覺得,堵不如疏,允許雁門人祭李牧,反而能激起當地人對匈奴同仇敵忾,于來年兵事有利!”
李斯依然反對:
“陛下,當年,昭王有病,百姓裏買牛爲王禱告,結果,昭王知曉後,卻不但不賞,反罰之二甲,曰:‘非令而擅禱,是愛寡人也。夫愛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與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亂亡之道也。不如人罰二甲而複與爲治!”
“如今若有法不依,容許雁門人祭李牧祠,則他日,楚人亦可祭項燕祠,燕人亦可祭太子丹、荊轲祠,臣以爲,淫祠必毀,國法必立!”
秦始皇還是老樣子,臣下争執時,他隻是靜靜聽着,隻管最後的裁決。
他的手輕輕敲打着案幾,忽然看向好像事不關己的趙高:”趙高,你以爲呢?”
趙高下拜:“小臣豈敢妄議二君之言?不過……臣記得,陛下北巡前,北地郡尉曾上書,說二三月間,已奉陛下之命,行縣之時,前往朝那湫祭祀。期間發現北地郡華戎之民常祭當地野狐山魈,以上皆爲淫祠,縱之不可,全禁又不妥,他已在當地加以整治損益。陛下令臣拟诏回複,故臣知此事。”
“既然北地郡尉對整治淫祠一事似有心得,陛下何不讓使者問之?或許他又能說出什麽不一般的見解……”
言罷,趙高垂下了腦袋,蒙恬倒是沒發現什麽,隻當是皇帝正常的令群臣議論。李斯則意味深長地看了趙高一眼,卻又自信地昂起了頭。
秦始皇笑了起來,雖然臣下的心思他都明了,卻很樂意看他們相互競逐。
“可!速發诏至北地郡問之!一月之内,必給朕答複!”
……
皇帝使者輕騎傳诏,換馬不換人,沿着剛修好的直道飛馳,速度極快,十來天便至義渠城,将皇帝的诏書交到黑夫手中。
黑夫恭恭敬敬接過诏書,讓人帶使者去休息,回到内室裏後,他對懷胎三月,在家裏安生養胎的妻子道:
“不管支持哪方,都要得罪人!若說不知,又會讓陛下覺得我在裝糊塗,平白生隙。某人真是陰險,故意将這皮球踢給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