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今日起的極早,雞鳴未至,他便乘車離開了居所。
今日,是他上任中郎戶令的第一天,将入宮見上司、同僚、下屬,說不定還有秦王的接見, 可不能遲到。
街巷兩側,更夫正在做最後的清掃,掌門戶的小吏打着哈欠開啓門戶,不斷有燈燭被點亮。
第一聲雞鳴響起時,黑夫已抵達章台宮外。
章台宮之高,不僅是高達數丈的牆垣,還因爲其占據的地點,恰恰是渭水以南的一片平坦台地,當地人稱之爲“龍首原”。
黑夫曾聽張蒼與他講過, 據說秦文公時,一日入夜之後,有條黑龍從南邊的終南山而來,到北邊的渭河裏飲水,它途經的地方風雲色變,土地隆起,恰好形成了一道綿延數十裏的土台。最高的地方有二十丈,最低的地方也有五六丈,當地人便稱之爲龍首山。
在關中,高于地面的廣闊平坦台地,一般都被稱之爲“原”,像南郊的鳳栖原和東郊的白鹿原都是這樣的地形,所以龍首山又被稱爲龍首原。
“還有人說, 秦文公出獵,獲此黑龍,埋于龍首山最高處,于是到了昭王時, 在渭南修築宮室, 便将宮殿位置設在了龍首原最高處。”
這便是章台宮的傳說和“風水”,黑夫今日便是從龍身位置的章台街往龍首上走,愈往上越高,待抵達章台門後,他便就着松明的火光,向看守宮門的“郎中将”下屬,出示了自己的任書和官印。
秦始皇的“大内侍衛”們,分爲中郎、郎中、外郎三類。其中,中郎時刻随行,宿衛禁中,皇帝去哪他們便去哪,關系最緊密。郎中則是固定負責鹹陽宮、章台宮的看守,偶爾随行。外郎隻供職于林光宮等離宮,與皇帝關系最疏。
所以即便是相同的官職,外郎、郎中也自動就比中郎小了半級,比如看守章台門的郎中戶令,在檢視黑夫的任書命狀後,便露出了示好的笑。
“原來是新上任的中郎戶令,今後,吾等便是同僚了!”
黑夫也不拿大,拱手道:“豈敢,黑夫初來乍到,還望多多指點。”
雞鳴已過,開門的時間也到了,厚重的宮門緩緩爲黑夫打開,郎中戶令派了一幾名郎衛引領黑夫入内,秦朝的政治中心,在他眼前顯露無疑。
内廷也還在沉酣的好夢中,除了周行巡視的郎衛外,到處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進到裏面,拐入南北大道後,黑夫總算知道,從秦昭王起,爲何曆代秦王都偏愛此宮作爲辦公、接見使節的場所了。
正值太陽初升,放目望去,有了龍首高台的拔高,數百級台階一層層往上升,使得壯麗巍峨的宮殿高不可攀,從下面仰望,如與天齊!
而抵達了此處,也正式進入“禁中”區域。
“這便是新來的中郎戶令?初見殿堂之高,感覺如何?”
一個聲音從側後方傳來,黑夫一回頭,卻是一個嘴上無毛的小将,個頭與他相仿,頭戴闆冠,英姿勃發,手扶着佩劍,身後還跟着一隊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嚴赫赫的郎衛……
“王騎令。”引領黑夫入内的幾名郎中衛士連忙朝這小将行禮,黑夫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中郎戶殿前司馬,王離!
武成侯王翦之孫,通武侯王贲之子!
這是一位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将二代,不對,應該是将三代,黑夫在南昌時,還曾和章邯讨論過,王氏一門兩侯,此子将繼承祖、父誰的侯位?
而且,王離年僅17歲就入宮爲郎官,如今三年過去,又被升爲中郎騎令,黑夫苦苦奮鬥才得來的東西,王離得來卻輕而易舉。
黑夫做過王翦舊部,王離日後是他的同僚,不敢怠慢,雖然他一個現代人,對高大建築早已見怪不怪了,卻還是裝模作樣地看着宮殿擦汗道:
“果然是巍峨非凡,令人瞠目!隻是不知渭北的鹹陽宮又是何等情形,能讓燕國的刺客秦舞陽吓得邁不動步子……”
“他是邊地來的蠻夷鄙人,當然如此了。”王離與身後郎衛們說了這麽一句,引發衆人一陣笑。
這句話,似乎暗有所指,但黑夫權當沒聽懂。
王離也沒有繼續自讨沒趣,雖然他輕蔑黑夫的出身,但此人是靠着軍功一點點混到這個地步的,雖然議尊号時占了一點運氣成分,卻讓人無話可說。
他便道:“中郎将知道君将于雞鳴後來報到,讓我巡視時多注意,既然遇上了,便随我去拜見中郎将罷!”
中郎将,正是蒙毅……
黑夫知道,眼下秦國大緻有王、蒙兩大軍門,王氏一門兩侯,地位無人能及,蒙武則隻爲上卿,蒙恬也才剛剛被重新啓用,鎮守代郡、雁門,無法同王氏相比。
“但俗言道,物極必反,盛極而衰,王氏已經位極人臣,王翦老将軍已經被召回鹹陽賦閑一年,王贲雖然奉命鎮守齊地,但恐也無法持久,王氏無法再進一步了……”
一邊暗想,黑夫一邊看着前方志得意滿的少年将軍王贲,他年紀這麽小就混到如此地步,更多是秦始皇的優容,而非信任。
反倒是蒙氏兄弟,或會被秦始皇當做制衡王氏的籌碼培養,未來大有進步空間。
而且,王翦的孫子,恰恰當了蒙毅的下屬,這秦始皇的人事任命,當真有意思。
在去的路上,與王離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中,黑夫亦得知,中郎郎衛宿衛禁中,數量不過六百,又分爲車、騎、戶三支。
“所以我這個中郎戶令,手下其實隻有兩百人?”黑夫暗想。
不過,可不能小看這兩百人,基本都是從關中貴族子弟中選拔,其中爲郎官者,起碼都是公大夫、公乘的爵位,一般的郎衛,也是大夫起步。
而且郎官更新換代極快,一般都是宿衛王側幾年,就外放爲吏了,一旦外放,最低也是個縣尉,像黑夫、王離這種戶令、騎令,更得以爲郡長吏,前中郎戶令,就被派到上谷郡做郡尉……
而且,中郎三令也時常被臨時安排一些任務,出使他國蠻夷、代王禱告山川、陪同監禦史調查大案,簡直是十項全能。
王離道:“前幾日,中郎車令便奉王命,與奉常一起,去雍地代王向穆公之廟禱告秦一天下,稱皇帝之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故而,我可是一直盼着中郎戶令快些上任,與我分擔些宿衛輪值之任。”
這是句客套話,不過黑夫沒聽出來一點真情實意,比起乃父乃祖來,王離還是太嫩了些。
說話之間,官署已到,其實就是章台大殿前的三排房舍,夾在中間的,便是中郎将官邸,戶、騎、車三令每天的宿衛任務,便于雞鳴後,在此宣布。
入戶進堂後,黑夫瞧見堂内主位有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正襟危坐,此人三十上下,唇上留須,容貌與蒙武有幾分相似,觀其衣冠,以及手邊虎符,當是蒙毅無疑。
不過蒙毅此刻闆着臉,堂下還跪着兩名郎衛,不知是在訓話還是下達命令。
“禀中郎将,我已将中郎戶令帶到。”
王離登堂拱手,黑夫也上去想要與蒙毅見禮,卻不想,蒙毅隻是看了二人一眼,微微點頭,伸手讓他們稍待,自己則闆起臉,對堂下兩名郎衛道:“汝二人,可知罪!?”
看來蒙毅正忙,沒工夫搭理他們,黑夫倒沒什麽,反而是王離眉毛一揚,眼中露出了一絲怒意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