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芮和餘幹城的越人是走水路出行的,越人依水而居,以船爲車,以楫爲馬,山林難走沒關系,他們也不用去伐木開道, 河流就是天然的碧綠坦途。
舟船嶄嶄新新,散發着樹脂的味道,在餘幹水上,順着水流,其速度也不下車馬。雖然有些搖晃,但吳芮卻能穩當當地站在船頭,濺起的浪花拍在他赤裸的足上。
他是這艘船的船長,也是身後數十艘舟船的首領,他帶上了餘幹最好的勇士、最好的利劍, 父親讓他去與秦人會盟,試着與他們做朋友,他卻打算先看看,彼輩值不值得自己尊敬。
吳芮回過頭,看到了趴在小舟裏不敢直起身來的楚士,手緊緊抓着船幫,不敢松手,他的長袍大袖都已被打濕,顯得有些狼狽。
吳芮輕蔑一笑,走過去居高臨下,問他道:“徐先生,秦軍會派來多少人?”
徐舒擡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笑道:“不會亞于餘幹越人。”
“先生以爲,我的勇士,比起秦軍士卒如何?”
吳芮看向那些身繡龍蛇紋身,手持槳葉在兩邊劃船的越人,他們的裝備簡陋,很少有人穿甲衣,卻個個精壯強悍,腰上挂着幹越短劍。
他指着一個面上有魚狀紋面的男子:“他叫句魚,能入水與大鼍搏殺,割下鼍舌獻給我父。”
又指向另一個腰寬體龐的大漢:“他叫句渠,能上山力敵野彘,一個人扛着大彘回到城中。”
還有坐在船末尾掌舵的精瘦男子:“他叫鹿馬,一手吹箭百發百中!”
“我聽說秦軍橫掃楚國,秦卒之中,這樣的勇士多麽?”吳芮洋洋得意地說道。
徐舒笑了笑:”秦人多是耕田的農夫,想來這樣的壯士不多。”
幹越各部族相互火拼時,就是群毆混戰,吳芮并不懂陣列軍紀,如此聽來,以爲秦軍并無勇士,心生輕視之意……
卻不料徐舒又道:“但我以爲,秦軍之勝,并不是個人之勇的結果,而是兵甲器械、陣列軍紀之勝,使一秦人與越人赤手相搏,秦人不一定是越人的對手,但若使之負甲帶戈,手持強弩,則一秦可敵兩越,若使秦人與越人陣戰,則三百秦人,可敵越人過千。”
吳芮有些不服,但這時候,前方的船隻傳來一陣大呼:“贛水到了!”
吳芮轉過身,卻見水面赫然開闊起來,餘幹水在這裏彙入贛水。
再往下十裏,番水也彙合進來,再往前三十裏,修水也從西面彙攏,至此,贛水才真正的泾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此處距離餘幹已兩百裏,吳芮小時候曾與人一同順流而下,繼續往前,駛入彭蠡澤,去尋邑和彭澤與楚人貿易,所以他對沿途景緻有些印象:
兩千年後,滄海桑田,這一帶将被鄱陽湖水淹沒,但現如今,卻是一片廣闊的平原,到處都是黑黝黝的沼澤,土地低窪潮濕。放目望去,根本看不見道路,唯有蘆葦和叢林,時常能看到成群的麋鹿在期間奔走。有些濱水而居的越人,住在野草叢中泥土與茅草搭的幹欄房子裏,靠捕捉江湖中的魚蛤爲生。
但如今卻有些不同,在彭蠡澤東岸,停泊着十餘艘船,比起越人的舟楫小船,那些艨艟、大翼俨然是龐大大物,更别提那艘樓船了,即便它此刻靜靜地停泊在湖邊,已能讓人充分感受它的高大和可怖:數十步長的棕色流線形船殼,一根大桅杆,五十條長槳,足夠一百人站立的甲闆……
劃船的越人們不約而同停下了槳,紛紛唏噓不已。
“真大啊……”
“像座山。”
吳芮也笑不出來了,他暗暗計算,若是在湖中與之相戰,且不說碰上了恐怕會被直接撞翻,盡數落水。就算是相隔百步,激起的浪花也會讓他們的船搖晃不安。而那樓船巨艦上還不乏手持弓弩的兵卒,縱然遠遠避開,也會被他們居高臨下射死。
再靠近些,他們發現,一群人正從船上源源不斷地運送大包大包的糧食上岸,從彭澤南下,沿途道路狹窄,運糧難以爲繼,便讓樓船之士載糧返回湖口,進入彭蠡澤南湖,在東岸此處與陸師彙合。
發現順贛水直下的越人舟楫後,數艘艨艟大翼立刻調轉轉頭對準他們,在一個黑瘦秦吏指揮下,岸上的秦人也舉起弓箭。
越人亦十分警惕,摸向了腰間短劍,好在徐舒讓人舉起了他攜帶的秦人旗幟,道明了來意。
“徐先生真是準時。”
黑瘦的秦吏伸出手幫徐舒上岸,又看向了同船的吳芮。
“這便是越人的君長?”
他看向吳芮,笑道:“倒是年輕。”
徐舒爲二人相互介紹:“這位是秦軍樓船之士五百主趙佗。”
“這位是餘幹邑主之子,吳芮。”
趙佗向吳芮見禮,吳芮亦回以越人之禮,曆史上後來相互敵對的二人,初次會面卻十分平常友善。
趙佗說自己也是上午才到的,而黑夫所率的陸路軍隊,昨日便抵達此處,現如今已修好了營壘。
“湖邊卑濕,難以紮營,故營壘設在一裏外的小丘上,吳君、徐先生,吾等這就過去罷!”
吳芮知道自己不能帶着一千人去見那秦軍司馬,便讓部衆将舟船開到贛水西岸停泊,一來可以杜絕雙方兵卒起沖突,二來若遇上什麽突發情況,他們也能從容離開,不至于被一鍋端。
他收起了因無知而對秦人的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信任。
吳芮帶着三名最勇猛的部下,跟着趙佗、徐舒走了幾百步,待其登上小丘,愕然發現,這片杳無人煙的地方,仿佛梅雨時節,一夜之間長出的蘑菇從,多出了一片營壘帳篷。
而一支吳芮過去二十年間從未見過的軍隊,正整整齊齊地列于營前,清一色的黑衣,外套秦軍的皮甲胄,十人一列,百人一行,足足一千秦卒,比起幹越人聚會時的亂七八糟,看上去賞心悅目多了。
而他們手中明晃晃的戈矛劍戟,也不亞于幹越人的百餘短劍,吳芮頓時響起徐舒對他說的“一秦可敵兩越;三百秦人,可敵越人過千”這句話來。
這時候,一陣劇烈的鼓點聲也敲擊起來,伴随着鼓點,一千秦卒整齊劃一地分爲兩部分,中央空出了一道數步寬的道路,直通秦營大門。
吳芮雖是餘幹的小君長,但他沒有出過遠門,說白了,其實就是鄉下的土包子,參與過幾次部落械鬥,隻以爲餘幹已是方圓千裏内很強大的城邑,而己方的勇士也沒有敵手。
可眼下看到來自秦國的正規軍,之前的輕視頓時不翼而飛,隻剩下贊歎和羨慕。
一邊通過秦卒中央,他心中一邊想道:“若使餘幹也有這麽多甲胄兵刃,番陽也能輕松奪下……”
走到營門處,裏面架勢也不小,卻見從此通往秦軍大帳的百步距離,有百名身材壯碩的短兵親衛悉數站出,他們戴着沉重的兜鍪,穿着厚甲,披着黑色的戰袍,手持長達丈餘的長戟,佩戴黑色刀鞘的短劍,排成兩個縱列,從轅門口一直站到大帳。
一個年紀與吳芮、趙佗相仿的青年軍吏頭戴闆冠,手扶長劍,邁步而出,正是共敖。
”奉别部司馬之命,在此相迎餘幹吳君。”
他一揮手道:“吳君,請吧!”
那些短兵親衛手中的兵器可都是真家夥,這會兒陽光已從層雲裏探出頭來,映照其上,爍爍反光,耀亮前路,而上百名武士也齊刷刷扭臉看吳芮,瞪得渾圓的雙目裏滿是威懾!
吳芮身後三名勇士有些警惕,吳芮卻渾然不懼,扶着自己的短劍,邁步而上,後方的趙佗、共敖等不由對視一眼,暗暗點頭,覺得這個越人小君長倒是有幾分膽氣。
走到營門前方,東門豹兇神惡煞地站在帷幕前,指着吳芮腰上的短劍道:“面見司馬,豈能不卸劍?請将兵器交予我!”
吳芮沒聽懂東門豹說了什麽,卻也猜出他要幹嘛,便一橫眉道:“劍就好比是幹越人的妻子,豈能交予他人?若非要奪我佩劍,我便要告辭了!”
徐舒連忙上前勸解,東門豹正待發怒,帳内卻傳來制止的聲音。
“罷了,既然越人習俗如此,也不必強逼,讓他進來吧!”
東門豹這才不甘地讓開道,趙佗、共敖相繼而入,一左一右掀開營帳,做出了請的姿勢。
吳芮則有些迫不及待地步入其中,一路來看到這麽多後,他很好奇裏面的秦軍司馬,是怎樣的人物?
一個頭戴鹖冠的黑面秦吏從席上站起,不動聲色地打量吳芮,其相貌平平,并非吳芮想象中的英雄人物,那對眼睛裏似乎藏了很多心思。
“下吏見過司馬!”
左右的趙佗、共敖相繼作揖,吳芮則在猶豫片刻後,也學着他們的樣子,朝黑夫微微拱手。
吳芮自傲,但卻不傻,這一路看過來,他已經明白,這支秦軍,的确十分強大。而按照父親所言,對于秦國而言,這數千秦卒,不過是江河裏的一滴水,隻要秦國願意,可以發動十倍甚至百倍的大軍!
“就算做不了朋友,但至少不能觸怒此人,讓秦與幹越爲敵。”
于是乎,這一刻,曆史上的南越王、臨江王、長沙王,三王均拜于黑夫面前……
PS;第二章在晚上很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