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二十五年,正月(冬十月)。
此時的北方,已是隆冬時節,天氣寒冷,但大江之畔,卻隻是岸邊的森林有些發黃, 仍然氣候适宜。
邾城(今黃州)是南郡最靠東的一個縣,也是最晚被秦軍奪取的楚邑,公元前255 年(楚考烈王八年),楚考烈王命春申君黃歇揮師北伐,滅魯亡鄒,遷鄒國君民到此地築城建屋,因爲鄒國也被稱之爲邾, 遂名邾城。
不過鄒國遺民沒當幾年楚人, 到了楚國再度南遷壽春時,邾城就被秦軍攻占了,并作爲防備楚國的軍事重鎮。
眼下,邾城以南的江邊,都尉李由的大旗正豎在岸邊,黑夫與一萬南郡秦軍兵卒也在他身後列陣以待。
此時距離黑夫他們身處陳縣恭送秦王政離開,已過去了整整四個月。按照秦王和王翦的計劃,南郡兵不必參與對淮南熊啓、項榮的進攻,而是整軍返回南郡,待到秋收之後,再渡江南下,進攻楚國的“江南地”,也就是後世武漢、湖南、江西一帶。
黑夫在回去途中,還在鲖陽邑買下了之前令邑大夫準備的棺椁三百, 再加上從陳縣購得的兩百具棺材,裝載了前後兩次戰争裏,戰死的南郡袍澤、部下們。
李由也命令數百乘戰車騰空, 武車士步行, 裝載衆人黑漆漆的棺椁, 車辚辚馬蕭蕭,原路返回南郡。
七月中旬,他們終于踏入了南郡地界,如此一來,黑夫也算完成了自己“帶你們回家”的承諾,心裏一顆大石頭終于落地。
但新的問題随即出現:除了槐木等少數人外,大多數兵卒的屍體都無法辨識,也無法讓其各歸其家。
李由還在犯難之際,黑夫卻給他提了一個建議。
“公墓?”李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詞。
黑夫道:“然也,衆人已化作累累白骨,無從辯識其身份,不如在南郡劃一塊地,作爲其公共墓地,再爲其制作一塊大碑,上刻衆人之名,如此也算妥善安葬了,其親友日後來祭拜血食也方便。”
李由聽罷歎了口氣:“也隻好如此了。”
黑夫又言:“我聽聞過一句話,叫做‘十步之澤,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衆人雖是庶民黔首,但爲大王、爲秦國而死,亦可稱之爲忠士也!故這公墓,也稱之爲忠士陵園,官府可雇傭人來看守打掃,每年定期令本地吏員帶着百姓來拜掃悼念,以示不忘衆人之功,也能激勵生者,越發奮勇作戰,不畏死亡……”
他本來想将其叫成“烈士陵園”,隻可惜這年頭的“烈士”指的是好名義不仕進者,與黑夫想要的意思不符。
秦國對戰死之士的待遇是不錯的,其在戰場上所立功應得的爵位可以傳給後代,但也就這樣了。戰死了一批兵卒,君王還有下一批灰色牲口可用,一代代兵卒就這樣用累累白骨,堆積秦國日益強大,最終一統天下,可自己的姓名,早已随風而逝,再也沒人認識。
槐木等人并不知道,自己處在怎樣的一個大時代,但卻爲天下一統獻出了生命,做出了貢獻,所以黑夫覺得,站在秦人的角度,他們是英雄!當得起這待遇!
這場浩大的統一戰争裏,在秦軍中,又豈止一千個一萬個槐木呢?
黑夫這個點子,将那些戰死沙場,無從辨認,隻有個集體名單的孤魂野鬼,一舉變成了國家褒獎的忠士,雖不能讓死者複生,卻讓他們之名不朽,這也是黑夫爲亡者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李由聽後頓時眼前一亮,直誇黑夫又想了個好點子。
“不僅能收斂将士的屍首,使其狐死必首丘,還能揚其身後之名,使流名于世,不錯!”
但随即又批評道:“不過,這陵可不能亂用,便叫忠士墓園罷!”
“下吏失言!”
黑夫一愣,反應了過來,冷汗直冒,連忙道罪,李由知他出身低微,對一些禮制細節不太懂,也不追究他。
李由認爲此舉可以讓自己撈得一個“愛兵”的名聲,對今後的仕進是有好處的,便立刻寫信給父親李斯,請其與自己一同向秦王進言,推行此策,想來秦王定會答應,甚至在今後的戰争裏将此法推廣。
與此同時,也在征得南郡郡守騰的同意後,在鄢縣劃出了一片地,令生者及民夫掘坑修墓,将數百兵卒的棺椁擺放整齊,什伍排列,屯卒有序,如同一個軍陣,遠遠看去,肅殺而有序。
而一塊高兩丈,由精巧石匠精雕細琢,左右前後都篆刻了五百餘人名号、籍貫的大石碑,也赫然出現在公墓中央,猶如統領他們的一面軍旗……
“二三子真是雖死猶生……”
看着眼前這令人震撼的一幕,鄢縣百姓啧啧稱奇,南郡兵們不由熱淚盈眶,一邊稱頌李由,也對提出這個建議的黑夫更加佩服。
而在黑夫慫恿下,深得父親李斯書法真傳的李由,也在大石碑的頂上,用朱筆題了四個大字:
“永垂不朽!”
……
辦完這件事後,已是七月下旬,李由下達了命令,讓衆率長帶兵回歸各縣,讓衆人帶着戰利品返回家裏,參加秋收。同時讓傷病人員退伍,并挑選新兵補充進來……
所以,黑夫他們隻在家裏呆了月餘時間,才把糧食舂好裝倉,十月初時,李由便親帥萬餘大軍,先抵達安陸與黑夫彙合,一行人又東進至邾城,準備渡江進攻依然插着楚國旗幟的鄂城……
鄂城,也就是後世的湖北鄂州一帶,乃是楚國江南地區最大最古老的城市了,虞夏的三苗便在此建立部落,殷時,這裏建立了一個鄂國,開發銅綠山豐富的銅礦,也富絕一時。
後來,楚國征服了這裏,建立了更大的城邑,數百年間,陸續封了許多位“鄂君”統治這裏,眼下楚國雖滅,但鄂君卻依然堅守着自己的堡壘,拒不歸降。
“鄂地乃大江沖要,左彭蠡,右洞庭,扼束江、漢,襟帶吳、楚,東南蔽九江、江東,表裏捍蔽,最爲強固,若不奪取鄂地,則巴蜀南郡糧船舟師,便無法順利東下至江東,接應王老将軍。”
李由奉命進攻鄂地,不僅是要收江南地,也是爲了呼應王翦在東方的軍事行動。黑夫他們回歸南郡時,王翦、蒙武也再度向淮南英、六、淮陰、居巢等地發動總攻,殺死了項榮,楚王熊啓隻帶着三千人逃到江東。
但楚國舟師實力未損,依然集結在江東水面上,試圖阻止秦軍渡江,于是便需要巴蜀南郡的秦國水師出馬了……
而鄂君的戰船,就成了水師東進前的一道開胃菜。
眼下,在岸邊等待的秦軍,都不約而同望向江心,在那兒,一場水戰正接近尾聲……
鄂君雖然仍保持着“五十舿”,也就是一百五十艘戰船的水上力量,但比起秦國花了十年時間,在巴蜀南郡打造的”樓船之師”,依然略顯弱小。此時此刻,鄂君的戰船已漸漸敗下陣來。
“楚人敗了。”
伸手一感覺,發現有風從西北往東南刮,黑夫更是露出了笑。
目光所及處,秦軍有數艘龐大的樓船,高達三層,配上寬闊堅固的船身,飄浮在江面之上便如同一個龐大的水上堡壘,威風凜凜。船樓的各層各有用處,或是藏兵之地,或是箭矢之庫,或是劃槳之所,所分甚細。而這艘龐然大物的作戰方式便是箭樓,上面滿是持弓弩的兵卒,強弓勁弩配合着船樓高大的身軀,讓秦國的樓船之士能居高淩下,對着鄂君的小艨艟發射箭矢,殺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除了樓船如林般聳立的牆橹帆幔外,秦軍水師還有一座接着一座的各式戰船,大翼、小翼、艨艟等,這是秦王命令郡守騰在江陵花了數年時間修造的,前年夷道之變,秦軍正是靠了它們,才迅速渡江抵達潺陵。
一君之力,終究無法與一國相比,眼看鄂君僅剩的數十艘殘兵敗卒脫離了混亂的戰場,乘着風向和水流往下遊逃去,秦軍也沒有深追,舟師開始打掃戰場,而一艘最高大的樓船旗艦則緩緩朝邾城港口靠來……
李由帶着黑夫等軍吏上前,對樓船上下來的大胡子中年舟師将領恭賀。
李由稱贊道:“此戰,屠都尉真是如秋風之掃落葉,有君之助,這大江天險,猶如平地啊!”
黑夫亦拱手言道:“屠君樓船一舉,則滿江風波平靜,宵小遁逃,黑夫真是大開眼界!”
大胡子将領不敢怠慢,朝黑夫笑了笑,又對李由恭敬地說道:“不過是一場小戰,何足挂齒,樓船雖大,卻隻能逞威于水上,要攻取鄂地和江南,還要靠将軍及諸位将士,屠睢隻是輔佐将軍而已!”
這統領巴蜀南郡上萬樓船之士的人,正是屠睢,李由不在南郡的一年裏,他在江陵練兵,被秦王任命爲南郡假尉,故稱之爲“尉屠睢”……
PS:
又使尉屠睢将樓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監祿鑿渠運糧,深入越,越人遁逃。——《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