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馀感覺,自己被叔孫通耍了。
陳馀雖然是在趙地出名的,但卻是魏國大梁人,因爲他既好遊俠,也好儒學,交遊對象不僅有張耳這樣的大俠, 也有孔鲋這樣的大儒……
孔鲋老家在魯,但本人長期居魏。魏國尚存時,陳馀是孔鲋家中常客,經常一起讨教學問,交情雖不比與張耳那樣的刎頸之交,但也視爲良師益友。
魏國淪亡時, 陳馀去陽武縣, 想要接應張耳妻兒失敗,試圖劫人又被黑夫設計殲滅後, 随即遭到了秦軍四處緝拿追捕,隻能倉皇東逃。他一時半會尋不到張耳下落,趙地的家又不敢回去,于是便跑到魯地孔鲋家投奔。
就是在魯地小住的月餘時間裏,他認識了孔鲋的弟子,叔孫通。
叔孫通雖然年紀輕輕,但天資聰明,精通儒術,且說話得體,很快就與陳馀打成了一片,二人相談甚歡。
不過陳馀沒有在魯地久待,他打聽到了張耳的下落,便去與之彙合。
二人正在爲今後何去何從發愁時, 秦國第一次伐楚,李信深入處境,卻被項燕擊敗, 昌平君也反秦歸楚……
聽聞此事, 二人滿臉愁容不翼而飛, 相擁而笑欣喜若狂!
這不僅是楚國的勝利,也是三十多年來,六國對秦的最大勝利!七個都尉啊,七萬人!秦國損失如此之大,使得各地複國志士歡欣鼓舞。他們将這一戰,視爲邯鄲之戰的翻闆,将昌平君舉義,與信陵君竊符救趙相提并論。
于是乎,之後一年時間裏,陳縣就成了反秦勢力的大本營,韓人、趙人、魏人,甚至是燕人,都彙集到這裏,張耳陳馀也不例外。
但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被他們唱衰成夫差、智伯的秦王,短短一年時間,就組織了六十萬人再度撲來,且由戰功赫赫的王翦統帥,沒有給楚國半點機會……
當項燕敗退時,陳縣也被秦軍攻占,城内的各國人士倉皇出逃,陳馀也欲走,張耳卻勸他留下來。
張耳道:“項燕已敗,楚國必亡,沛、泗、魯、薛皆爲秦地,齊國閉關不納吾等,代地遼東遙遠,你我還有何處可去?”
陳馀急了:“兄長此言雖有道理,但也不能留在此地,陳乃淮北重鎮,秦軍必以大軍駐守,太過危險。”
張耳不愧是做過縣俠的人,雖然享受多年富貴身體有些發福,志氣有些消磨。但自從遭到秦軍攻擊,失去地盤,失去賓客,妻死子虜後,他卻又回到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變得越發大膽精明起來。
對陳馀的擔憂,張耳微微一笑,将案幾上小盞裏點燃的膏油燈移到陳馀面前,讓他看。
“看什麽?”陳馀不明白。
張耳道:“此燈點燃,照亮屋室數丈之地。”
他又一指燈具處:“但,且看燈下尺寸之間!”
陳馀一瞧,的确,雖然火苗在燈芯上晃動,照亮了他們,但由于被燈具自身遮擋,在燈下,卻産生了一小圈陰暗區域……
“明燈之下,亦有暗處。何況秦人新得陳地,無法将秦國那一套立刻搬過來,與其在荒野裏流亡,不如留在此處。不僅更爲安全,且我人脈熟識,有不少受我恩惠的人能爲吾等所用。一旦時局有變,陳縣通衢之地,也方便行事!”
于是,張耳陳馀便在陳縣隐藏了下來,栖身裏闾市井之間。果然如他們所料,城内數萬人口,加上戰争逃亡進來的人,加起來近十萬之衆,秦人根本無從查驗,隻能讓各裏闾把在住人口的籍貫、姓名報上來,給他們分發新的驗、傳。
張耳陳馀來到陳縣很長時間了,一口本地方言講的十分流利,便冒充是附近陽夏縣人,逃亡至此,就這麽拿到了秦國駐軍分發的“良民證”。
張耳剃了自己的颔下長須,裝成兄長,做販夫的勾當,陳馀則蓄起胡子,裝作弟弟,以儒生身份爲遮掩。
當時的二人,還帶着一絲項燕再創奇迹的期望,然而事與願違,上個月,消息傳來,項燕戰死,壽春淪陷,楚王也被俘……
二人不知道昌平君繼了王位,隻以爲楚國已徹底亡了。
但這時候,卻又有一個機會擺到了他們面前:秦王來陳縣了!
張耳陳馀一開始也沒什麽想法,但一個同樣躲在陳縣的韓國人卻找到了他們,提出了一個建議:
“秦南面而并五國,雖是其六世之勝,積勢久矣,但仍離不開秦王政頗有雄略,欲并盡天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遣謀士良将如揮手臂,發數十萬大軍如赴圍獵。故七年之内,已滅五國,此千古未有之事也,政亦百世未有之君也。”
“故欲阻秦兼并,欲使五國光複,已非兩軍交鋒之事,當效燕太子丹,以刺客殺秦王,我聞秦王長子亦未成年,若秦王死,則主少國疑,兼并之事可稍緩。”
那韓客言罷,對着張耳、陳馀長拜及地:“良之所以離開新鄭,遣散僮仆三百,弟死不葬,何也?毀家纾難,願求猛士刺秦王!非但想爲韓國報仇,亦是想爲各國人士的複國赢回一點希望!願張俠、陳君能與我共謀大事!”
……
回想到這裏,陳馀隻感覺脊背發涼,那位韓人張良行事頗爲缜密,每一步都計劃得很妥當。
三人分工合作:張良負責出錢;張耳負責利用自己的遊俠人脈,尋找孔武有力又有膽略,與秦有仇的壯士;陳馀則被安排着,打探清楚秦王的行蹤、守備情況,看能不能找到機會。
他正苦于無從下手時,卻于昨日,在陳縣北門,遇到了匆匆入城的叔孫通……
陳馀得知叔孫通要去見秦王,不由大喜,他當然不會讓這個魯儒去做刺殺之事,隻是請他幫忙打探秦王身邊的虛實。
叔孫通當時也滿口答應,不過,就在陳馀得意洋洋地将此事告知張良、張耳後,張良卻立刻起身問他。
“那叔孫通,陳君是如何認識的?”
陳馀老老實實将他們相識的事說了出來,張良更是勃然色變:“俗諺道,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刺秦之事本是機密,陳君卻将事情告訴了一個相識不過月餘的人,事恐洩矣,恕良不能再奉陪,告辭了!”
說罷,張良便單方面中斷了與二人的合作,不知所蹤,陳馀一邊罵張良膽小,卻也有些擔心叔孫通那邊。
當張耳安排手下見叔孫通大搖大擺地跟着秦王車駕出入陳縣行宮,頭戴博士之冠,還與一個秦吏作揖而别時,陳馀隻以爲這厮已經叛變革命了,所以才潛伏在他住處,有了眼下這一幕……
陳馀将短劍逼近叔孫通的脖頸:“汝夫子甯可身陷囹圄也不願應秦王之召,你倒好,才一天,便穿上了秦王的博士之服,招搖過市,真是個欺師之人!你是不是也将吾等供了出來,跟秦王換富貴了!我的懸賞,可值五百兩黃金!”
“我若如此,秦吏兵卒早已随我破門而入了。”
叔孫通解釋道:“秦王祭祀時,廟宇内外,圍了中車府衛、郎衛千人,又有一千人守住街道。我進去時,經曆了三次搜身,其中兩次幾乎将我全部扒光。”
“而之後秦王前往行宮,前後左右也有千餘人護送,各有郎衛和秦卒在每條秦王經過的街巷提前搜索,尤其是臨街的樓閣,更是統統清空……”
“守備如此森嚴,陳君,汝等要做的事,絕無機會。”
雖然陳馀沒有直說,但叔孫通豈能猜不出他們到底想幹嘛?
于是便将陳馀的劍輕輕推開,歎息道:”秦王防守嚴密,無隙可乘,陳君,要我說,此次的事,還是算了罷。此時去行刺,不過是飛蛾撲火,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以待時變。“
陳馀一陣默然,但又揪着他斥道:“你已投秦,當然會如此說!”
叔孫通卻嚴肅了起來:“我叔孫通雖被人罵善面谀,無廉恥,爲人不忠。但卻單單守着儒生的五常,那便是仁、義、禮、智、信。我以爲,在這動蕩的季世,這五樣東西,是比所謂忠君愛國更重要,是故,我既然答應了陳君,就絕不會做反悔出賣之事!”
陳馀聽罷默然,他之所以信任叔孫通,請他幫自己探查秦王守備虛實,不也正是因爲這一點麽?
叔孫通再接再厲:“再者,我今日讨了秦王歡心,被秦王征爲博士,我若不應,頭顱此刻已懸于城樓了……”
“不過也正因如此,我便能去鹹陽,做待诏博士,爲陳君等做内應。秦王好大喜功,如今已奪取泰山,說不定日後會有封禅之舉,定會召諸博士随行,屆時我也在其間,或能爲汝等通風報信,助張俠和陳君成事……”
說到這裏,陳馀已經沒了殺心,他連忙将叔孫通拉起來,作揖道歉道:“陳馀愚鈍,差點誤會了先生!”
他不知道的是,叔孫通是不會将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的,秦王那邊要逢迎讨好,反秦義士這邊,也不會撕破臉皮,将路封死……
叔孫通拉了拉自己的衣襟,笑道:“無妨,再說了,今日之行,雖然發現刺秦之事無機可乘,但我也不算一無所獲……”
“我記得陳君在魏亡後,去投我夫子,說在魏國時,張大俠的夫人,是被一個秦吏所害,他還用奸計害死了魏武卒周市,及數百義士,那秦吏叫什麽來着?”
“他叫黑夫!”
陳馀咬着牙,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恥辱,自從那件事後,就總覺得虧欠兄長張耳,也對不起周市和死難的遊俠、魏士們。
“然也!”
叔孫通一拊掌,笑道:“我今日去見秦王,正好遇上了那黑夫!他也在陳縣!”
PS: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爲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史記.留侯世家》
秦滅魏數歲,已聞此兩人魏之名士也,購求有得張耳千金,陳馀五百金。張耳、陳馀乃變名姓,俱之陳,爲裏監門以自食。
——《史記.張耳陳馀列傳》
個人以爲,這裏的千金五百金應該是兩,不是镒,秦王賜夏無且也才兩百镒,這兩人當時還不值這麽高價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