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的距離瞧不清戰場細節,楚軍的“視日”周文,卻看得真切!
所謂視日,職責有二,其一是觀察日影,推算時辰吉兇, 屬于“兵陰陽家”行列,另一方面,他們也要利用自己的好眼力,觀察敵軍動向,向将軍進行彙報。
所以周文有幸,目睹了王翦、項燕, 這兩位當世名将的較量。
項燕軍在東,共有九萬人, 大緻有“王之右廣”一萬人,項氏族兵一萬,屈氏、昭氏族兵各一萬,此外還有三萬淮北、淮南、江東縣兵,兩萬各地小封君組成的雜牌部隊。
而秦軍在西,約有十多萬人,周文并不太清楚他們的構成,隻知道被王翦最列于最前方的,是三個萬人兵團,打着秦軍關中部隊的旗号,左右有千乘戰車護翼。
戰鬥剛開始,項燕先令執行力最強的昭華,率昭氏族兵向秦軍發動進攻,由戰車打頭, 步兵跟随,試探沖擊秦軍前鋒三軍團結合部。
秦軍首先由弩兵直立跪射輪番射擊,萬箭齊發後,弩兵閃開撤至兩翼, 陳門開啓, 步兵跟進,突入楚軍軍陣。就在雙步兵格鬥時,集結起來的秦軍車兵也迅速由兩翼撲出,從側面進攻楚軍……
昭氏族兵作敗退而歸狀,秦軍前鋒三兵團亦開始進行追擊,與昭氏族兵纏鬥在一起,他們交戰的位置是偏北的。
“将軍計成了!”
看着這一幕,周文卻不憂反喜。按照項燕的計劃,因爲己方兵力略少,所以要充分調動敵軍,戰鬥開始以後,就是要昭華詐敗,以利誘敵,把秦軍主力牽制到北段,而楚軍的主力,則要向着王翦中軍進發,給以決定性的一擊!
但是,戰鬥進程出乎楚軍的意料,秦人三個兵團進攻猛烈,以緻很快就真的擊潰了昭氏族兵,甚至威脅到了北側全局。
爲了制止秦軍向南段楚軍的側後實行迂回,穩定防禦陣勢,同時也吸引更多的秦軍投入這個方向,項燕旌旗搖動,他命令,配置在北段第二線的一萬淮北縣卒,一萬封君部隊,迅速投入戰鬥,從東北方向突擊敵人的左側後方。
由于楚軍的新銳力量突然實施猛烈的反擊,那三支秦軍兵團一時難以突破,于是乎,秦軍又從中央調集了一萬步卒投入進來,戰局似乎在北線僵住了……
進攻、防守、反擊、詐敗、真敗、陣戰、僵持,增兵,再拉鋸,王翦和項燕像是兩位謹慎的棋手,光是這一系列見招拆招,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數千人已倒斃在野!
其結果就是,秦軍四萬人的兵團,被三萬多楚人拖在了北線,而與此同時,南面,也有一萬楚國屈氏之師上前,至少纏住了兩萬秦人。
王翦打的是兩翼包抄的路數,将關中精銳放在左右,眼下都漸漸占了上風。但如此一來,南北投入兵力過多,使得秦軍中央露出了一絲破綻!擋在楚軍面前的,隻是陣列不整的數萬人,舉着河東、三川兵的旗幟。
這便是項燕等待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戰機!
周文大喜,通報此情形後,項燕中軍大旗處,忽然間鼓點大作!
楚軍中軍五萬人,除了一萬衣着有些雜亂的封君部隊外,其餘分别是項氏族兵、右廣、江東、淮南之卒,皆绛裳、赤髦、赤甲、赤羽之,望之若火。
得到命令後,以車兵爲主的楚王右廣爲前鋒,項氏之兵爲核心,江東、淮南之卒列其左右,開始邁開步伐,如同一道鋪天蓋地的赤色浪潮,向前開進!
王翦也察覺了楚軍的意圖,旗幟揮動,千乘戎車從秦陣中開出,朝楚軍發動了反擊!
“與楚軍拼車戰?”
周文感到可笑,并立刻将自己察覺到的情況讓人向将軍通報。
楚國雖然地處南方,好馬較少,但戰車卻不弱,春秋争霸那些年,千乘楚車縱橫中原!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
伴随着一陣嘹亮的楚歌作爲開頭,楚國大陣裏,承載了四百年輝煌的楚王右廣,上千乘戎車開動起來,身上披着虎皮或牛皮甲的馬匹嘶鳴着,向前與飛速駛來的秦人戰車交錯而過。
戰車時代,兩車相遇,并不正面對抗,而是必須錯開,在側面交戰,距離長用弓箭,距離短用戈、殳、矛、戟等“車之五兵”,貼身肉搏則用刀劍。此所謂“錯毂”而戰也。
要論車戰,楚人才是行家裏手,他們還特地在自家戰車上裝備了長刃車毂,戰車開動,長刃車毂也飛速滾動。當兩車交錯時,不僅可以将側面經過的戰馬腿腳完全絞斷,使得戰場上殘肢亂飛,還可以通過禦者高超的技藝,撞擊敵人車輪,将其車軸和幅條也破壞殆盡。
一番交手下來,楚車不過毀壞十餘,卻有上百輛秦車轟然倒地,禦者、車左、車右即便僥幸未死,很快就被楚卒補刀。
眼看戰車占了上風,楚軍士氣更振,步卒們的步伐也加快了起來!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
在右廣之後,項氏族兵也唱起了《國殇》,縱然對面的秦軍數量與己方突擊部隊相差無幾,即便他們旗幟遮天蔽日敵衆如雲,即便那飛箭如雨點般交墜而下,但楚人哀兵,卻依然奮勇争先,不斷向前邁進!
由項燕言傳身教的項氏族兵,時常被他以這百年來楚人所蒙受的國恥激勵:從垂沙、藍田慘敗,從楚懷王被秦羁押不返,到鄢郢之戰數十萬楚人死于非命,再到頃襄王屈辱東遷,最後是屈子滿懷悲憤地投江。
過去一百年,對秦國而言,是鬥志昂揚的崛起之路,可對楚國而言,卻是一次次沉淪失敗的墜落之路,楚人貴族大多深以爲恥……
“百年國恥,一戰雪之!替本将奪下王翦的大旗!”
項燕的命令傳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在貴族将領的帶領下,對“國恥”雖有些懵懂,但也認定秦人是入侵家園,欲奪自己妻兒田地的楚卒們,跟着發出了更嘹亮的楚歌!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數萬人奔跑踐踏,使得戰場上塵土飛揚,與車騎以及南北兩處戰場揚起的風塵彙攏一處,遮住了才剛剛放晴不久的天空。
這注定是天翻地覆的一戰,或許此役之後,全軍将士捐軀茫茫原野,但縱然一去不返,他們也不曾後悔!
帶着這種氣勢,項氏族兵、淮南、江東之兵呐喊着,向前沖鋒,重重地撞到了薄弱的秦軍陣列!并一舉擊破了這支秦軍!
然而,當眼前這支秦軍飛速往兩側“潰退”,當後方遮蔽戰場的煙霧幕雲完全消散後,縱馬靠近觀察戰場的周文,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
王翦大旗龍旗羽葆,清晰可見,然而擋在他與楚軍之間的,竟還有一支數萬人的方陣,借着前方軍隊的遮蔽,他們已經布陣完畢!
這支秦軍,約有四萬人,分爲四部,排列成前、後兩陣,前鋒三軍,右軍依托小山布陣,左軍旁靠溪水布陣,左右軍中間,中軍橫列展開。
方陣最前端是散列弩兵橫隊,每列數百人,共數千人,軍士不穿铠甲,手持弓弩類遠程武器,靜靜地單膝跪在地上。
之後則是步卒,依據長兵在前、短兵在後的陣法,攻守兼顧,滴水不漏。此外在陣列的左右方,還各有數列弩兵橫隊,分别外向排列,防止敵軍從兩翼的襲擊。陣型複雜,大陣套小陣,組合在一起,變換自如。
前鋒三軍之後,後衛一軍集結在前鋒三軍的結合部,作支援依托,也是王翦軍幕指揮所之所在。其儀仗鮮明,敬衛森嚴,傳令騎士進進出出,金鼓旗幟變換有序,宛若燈影戲中幕後牽線的手,指揮各軍團各軍陣移動,如影随形。
秦軍的精銳,使周文震驚,秦軍的布陣,使周文缭亂,他意識到眼前的秦軍非同一般,當是精銳中的精銳!
更讓周文不寒而栗的是,他發現,這支秦軍打着的,正是本應該被吸引到北部戰線,那數萬“關中兵”的旗幟!
“究竟孰真,孰假?”
周文隐隐意識到,先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個圈套,便立刻讓人去告知上柱國!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前方軍隊的步伐并未停止,楚人們雖微微愣神,但還是在将尉的勒令下,繼續向前進發,想要像剛才一樣,擊破這支秦軍,擒殺敵方主将!
面對如浪潮般湧來的楚軍,這些秦人沒有畏懼,他們肩并肩,甲挨甲地站在一起,宛若一體!
不知是誰帶頭,與對面的楚歌相對,一曲秦風從這數萬人的秦軍處唱響。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風高亢,與對面悲壯的楚歌相比,也絲毫不落下風!
這是字正腔圓的秦音,是正兒八經的關中話。
周文明白了,這些人,才是從内史、隴西征召的關中子弟,也就是所謂的“老秦人”!
自商鞅變法後,他們已經經過六七代人的軍爵傳承、戰争洗禮。
世代軍功積累百年後,五萬人中,無不是有爵者,最低的也是公士。
這五萬人皆爲青壯,從小就被父輩灌輸,私鬥爲恥,公戰爲榮,自己的一生,唯有耕、戰兩事而已!
他們爲自己的身份驕傲,他們爲自己的功爵自豪,他們是秦國軍隊最核心的力量,意志極其堅定,面對楚軍狂風駭浪般的進攻,巋然不動!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跪射弩兵萬箭齊發,殺傷了大量楚人後向兩翼散開,而後方的戈矛手有條不紊地上前,怒喝一聲後,将戈矛橫放,阻止一切試圖靠近的腳步,而秦人布置在陣中的弓手,亦在不斷發矢。
以此精銳守緩坡,王翦帥旗半步不移,反倒是楚軍如同浪潮般的進攻,像是打在巋然不動的黑色礁石之上,沒有任何效果……
“這果然是誘敵!“
周文感到有些絕望,項燕将軍長達一個時辰的慢慢牽扯布局,将士們付出了無數犧牲,帶着巨大的勇氣才創造的機會,他們心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幾乎被這支王翦的最後殺手锏一腳踩滅!
但更讓人驚駭的是,在周文的側方,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
整個戰事裏,都消失不見的秦軍三千騎兵,繞了一大圈,出現在側方!那些方才詐敗四散的秦軍數百乘戰車,也與他們合流,齊齊朝楚國中軍方向殺來!
項燕已經放出了最後的預備隊,寄希望于一舉突破秦中軍,眼下他身邊,隻有一萬封君武裝,那些是楚國的雜牌軍,無法寄予厚望,若被車騎近身,定然土崩瓦解。
好在,已經經過一場厮殺的右廣重新集結到了項燕中軍處,都顧不上休息更換受傷馬匹,便隻能再度從陣中殺出。
五六千匹戰馬,兩三萬條馬腿,在原野上奔騰,如同滾雷,令步卒們腳下感到震動!這些車騎速度極快,很快敵我兩方就沖到了一塊兒,車仰馬翻、陷入混戰。楚國的長刃戰車對付秦國戰車有奇效,但靈活的騎兵卻不吃這一套,反倒可以利用自己的身形靈活,數騎圍攻一車,一時間,雙方打得難解難分。
周文有些愕然,他的視線離開了車騎,看看南、北兩線,漸漸占據優勢的秦軍,再看看中部,吃力試圖突破關中秦軍防線的楚卒。
眼下的情況再度僵持住了,若秦軍車騎、左右翼先擊破楚軍,完成了王翦将計就計的合圍,則秦勝;若楚軍主力先破秦關中精銳,則楚勝。
“周君,看那邊!”
然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意外再次發生,在手下兵卒的呼喊下,周文回過頭,看向了戰場的東南方向,頓時面露驚駭!
項燕将阻擋秦國援軍的希望,都寄托在兩萬景氏族兵身上了,在東南邊隻布置了百餘人的警哨小部隊,眼下卻已被擊潰四散。
一支千餘人的秦軍,已經站在那裏,并将一面虎熊之旗,穩穩插在了視野的最高點!并且還在整隊列陣,似乎随時可能會沖殺而下!
發現這一幕的楚人,都不由心裏咯噔一下。
甚至連上柱國項燕,也不由發出了一聲長歎:“景氏兄弟誤我,秦軍的援兵,竟沒被攔住?”
……
戰場東南方,跑了十多公裏後滿腳泥漿,也累的夠嗆的率長黑夫,終于緩過一口氣,在小坡上挺起了胸膛。
他站在鏖戰的沙場之畔,聽着耳邊喧鬧的楚歌秦風,目光則盯向短短兩裏外,僅剩一萬封君部隊護翼的楚國中軍大營!
黑夫的目光漸漸熱切起來,似乎是在爲第一次如此接近時代中心而激動。
他高高舉起了手,似乎不顧自己三十裏趨利,不顧手下隻有區區一千人,就要下達全軍突擊的命令!做那一将功成千骨枯之事了!
但回過頭後,黑夫卻隻是對累得半死,氣喘籲籲連腰都直不起的安陸子弟兵們笑道:
“二三子,将汝等的旗幟全部插在坡頂,讓敵我雙方都能一眼瞧見,然後原地休息,等待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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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