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時分,夷道縣長、縣尉及百餘縣卒中伏陷于夷水上遊的消息傳回,讓夷道小邑霎時緊張起來。
狹小的縣寺内,百石以上的秦吏被聚在一起,滿面憂慮地議論紛紛。
“早先還說是兩部争地相互仇殺,請求縣長調解, 不曾想竟然是反叛!得速速平叛才行啊。”獄掾搖頭不已。
“平叛?如今縣長、縣尉生死不知,跟去的縣卒僅有兩人逃回,夷道已空,倘若巴人再來進攻城邑,能不能守住都尤未可知,還談什麽平叛……”田啬夫嘿然。
他們作爲官府中人,是知道夷道情況的,因爲編戶齊民隻集中在縣城周邊, 所以縣卒數量較一般的縣要少, 已經有大半折損在外。
恰在此時,縣丞走入廳堂之内,與他并排而行的還有一個穿着绛服,戴闆冠,佩銅印青绶的官吏……
縣丞喜氣洋洋地說道:“二三子,郡守已知夷道之事,這位左兵曹史便是從夷陵來的!”
“郡上這麽快就知曉了。”
衆人聞言,頓時松了口氣,紛紛問黑夫:“敢問上吏,援軍何時能到?”
黑夫掃了衆人一眼:“後日。”
“後日?”
一個官吏見黑夫年輕,又聽聞郡兵尚未抵達,頓時像是霜打的茄子:“這夷道城小牆矮,縣卒也隻剩下不到一百, 若是巴人君長以數千部衆攻之,怕是連一天都難以守住, 莫不如讓城中衆人乘舟北渡,以免爲夷賊所害……”
“你是?”黑夫隻看得出這個消極分子的爵位是大夫,卻不知道具體職位是做什麽的。
那官吏道:“下吏乃田啬夫。”
黑夫立刻闆下臉來:“好歹是個兩百石主吏,掌管一曹事務,今亂事将起,汝卻不思保全地方,反欲聞風而遁,獄掾何在?”
“下吏在此!”方才說要盡快平叛的官吏連忙應聲。
黑夫亮出了鎏銀虎符:“郡守委予我虎符,可調夷道之兵,諸軍吏、縣卒皆聽我節制。依軍法,譽敵以恐衆者,戮!如今并非戰時,但田啬夫卻長敵威風,滅我士氣,按照舊例,将他拖下去笞三十!并将其罪行記錄下來,待亂平之後再讓郡守發落。”
他的眼睛掃視衆人:“從現在起,邑中再有犯禁者,斬!”
黑夫好歹是在軍中厮殺打拼過的,言語中帶着一股殺氣,衆人皆凜然,再也沒有人敢說消極的話。
田啬夫在一片求饒聲裏被拖下去後,黑夫又看向縣丞:“郡守予我便宜行事之權,縣丞代縣長之職,我則代縣尉掌本縣兵卒,如此處置,君以爲如何?”
“值此非常時刻,的确不能有譽敵恐衆之徒。”
縣丞連忙應道:“夷道之存亡,就仰仗左兵曹史了!”
秦法嚴苛,地方長吏丢失了守邑,也會被追究責任,縣丞可不想全家都陪自己淪爲刑徒,他自己又不知兵,所以就把黑夫當成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黑夫對諸位百石以上的縣吏道:“軍法有雲,自百人已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衆者,是爲軍賊。不僅本人要死,家财也會被查抄,家中男女皆淪爲隸臣妾。軍将如此,守吏亦然,二三子多是外地來到夷道任官爲吏的,可不想因爲自己一時膽怯,而害了全家老小罷?”
一席話穩定了秦吏們的心,讓他們知道,自己除了守城而戰,是沒有退路的,而後,黑夫又将各官署的小吏召集起來,讓他們去邑中裏闾,讓各家的丁壯都必須出來,在邑武庫彙集!
正午時,黑夫讓人去追趕夷道縣長、縣尉不及,隻看到他們被當地巴人“夷部”伏擊的慘狀,得知這個消息後,他立刻就向縣丞出示虎符,下到軍營裏檢查了一下夷道的縣卒,因爲被縣尉帶走了一半,所以僅剩一百,多是輕裝步卒,有十來個能射箭的弓手。
人數雖少,好在他們身處邊縣,訓練還過得去,沒少平叛剿賊。
黑夫便讓當地的百将率兵卒跟着自己,在縣武庫外等候,不多時,那些各曹的小吏便從四面八方過來,身後跟着還有些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的青壯年們。感謝秦國泾渭分明的戶籍制度,住在城内的多是秦人,亦或是秦夷混血的“夏子“,城内五百餘戶,能得八九百青壯男丁,加上縣卒、小吏們,也有千把人了。守城對兵卒素質的要求遠不及野戰,看着這數量,黑夫心裏稍微感覺踏實了一點。
夷道縣丞還是有點不放心,低聲道:“左兵曹史,若是讓衆人知曉此事,不知會不會人心大亂?”
“夷部既然膽敢伏擊縣長、縣尉,攻城也是遲早的事,屆時隻靠縣卒的話,連一面城牆都站不滿,守城的主力,依然是這些青壯百姓,不可能瞞着他們。”
縣丞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待到黑夫言簡意赅地将今天發生的事告知他們後,這七八百人均驚駭失色。
“二三子勿憂,吾等隻是奉命守城,郡守的援軍不久就會來到!”
黑夫在上一次戰争裏就感受過,坐困孤城,誰都會忐忑害怕,但若是外有必救之師,人心自也就穩當多了。
在給出一絲希望,讓邑中青壯稍稍安心後,黑夫又抛出了一個重磅消息:“我聽聞,今早随縣長、縣尉出城的縣卒,除了兩人逃歸外,其餘人等,盡數被屠戮!夷部君長還揚言說,若破夷道城,他将屠此城,男子盡殺,女子擄走,必讓夷水色赤!”
此言讓邑内秦人們寒毛直豎,紛紛唾罵起來,那些縣卒的父兄們聞言,更是捶胸頓足,憤怒不已。
和巴人一樣,秦人也尚武,這幾百人若是被黑夫煽動起來後,在仇恨和恐懼的支撐下,隻是守住城池兩天,應該不會太難。
在發動群衆,将武庫裏的長短兵器分發給他們後,黑夫也尋了一副甲披挂起來,拿起武器,登上夷道西牆與南牆交彙處的了望塔,這座城的确太簡陋了,高才兩丈,連這望樓也才高三丈,比他們攻克過的魏國外黃縣還不如……
“隻希望這些當地秦人在屠城的恐懼下,爆發出來的戰鬥力,能比外黃的遊俠兒們相比吧。”
黑夫沒有和巴人交過手,但也聽說這是一個尚武的部族,水陸攻戰都很娴熟,此刻的他雖然在夷道衆人面前故作鎮定,可心裏依舊有些忐忑,畢竟兵法上也說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
“巴忠怎麽還不回來?或者說,他還會回來麽?”
黑夫在得知夷道縣長、縣尉在夷水被伏擊後,便和巴忠分開行動,他入夷道準備禦敵事項,而巴忠則裝作去武落鍾離山祭祀祖先,深入敵境探查情況……
雖然夷道巴人反了,但這隻是特例,巴郡的巴人,至少還是心向秦國的,秦楚誰才能最終獲勝,誰能夠給她們一家帶來最大的利益,這筆帳,巴寡婦清應該不至于算不清楚。
仿佛是回應黑夫一般,這時候,夷道以西的道路上有一騎一人匆匆趕回,卻是巴忠和他的親信,那個“射虎勇士”丹虎,他雖然是步行,卻速度飛快,緊緊跟在主人的馬屁股後面。
夷道城頭的衆人見到一副巴人打扮的丹虎,頓時大爲緊張,黑夫親自過去讓他們偃旗息鼓,放下弓箭,讓二人進來。
“如何?”
巴忠才入城中,黑夫就過去拉住了他的馬缰繩,急促地問道。
“事不可爲矣!”
雖然巴忠“巴氏之子”的尊貴身份擺在那裏,再加上他們家的财力,在巴人中,沒有人敢刁難他,可以從容離開。
但他依然面色有些發白,喝了一口水後道:“夷部的君子叫樊禽,也是昔日巴國内五氏之一,是他設計了這場伏擊,又脅迫幾個小部落參與進來,如今夷道縣長、縣尉均死!諸部君長已無退路,而且我還發現……”
巴忠看着黑夫道:“這些巴人裏,還有一支楚國屈氏的族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