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小麥是夏曆八月種下,來年四五月收獲,這種作物多在北方種植,南方較少。大概是去年安陸縣獻上此法後,郡守騰不能确定安陸的情況是巧合還是真的,又急着知道其成效, 便下令在各地增種。
江陵、郢縣、枝江、夷陵,當陽,在郡守的命令下,幾乎每個縣都增種了幾百畝冬小麥。
随着郡守的車駕來到這片田地邊,黑夫遠遠望去,隻見地裏的冬小麥已結穗,夏風一吹,金黃色的麥浪起伏不定,一股麥香混着熱氣撲鼻襲來……
南郡因爲天氣炎熱,比北方的收獲還更早個半個多月,田間壯婦送水,農夫勤勞,正在用鐮刀割麥,一派生機勃勃之相。看見郡守、縣令的儀仗、車騎行至,都丢了農具,匍匐拜倒。
郡守騰變了一副模樣,親自下到田間,扶起了衆農夫農婦,這位省領導看上去一點架子都沒有,親切問起了農夫們的收獲如何?
“敢告于郡守。”
負責這塊麥田的老農十分激動,顫顫巍巍地說道:“本來田吏讓小人将人畜糞便放在一起堆漚,吾等還十分不解, 覺得堆積糞肥臭氣熏天,與直接施到田地裏有何區别?然這些冬麥, 用漚肥堆肥澆灌後,每畝所産, 比往年多了三成!三成!”
老農們還給堆肥漚肥之後的糞肥取了個名, 叫“美糞”。
葉騰笑了起來:“美糞,好名字,雖是污臭之糞,卻可讓田疇肥美。”
葉騰讓枝江縣的田啬夫将記錄這些麥田産量的簡牍遞上來,仔細翻閱,并對比長史随身攜帶的江陵、郢縣數據後,長籲了一口氣。
加上安陸,就是四個縣的田畝,都因爲施了堆肥、漚肥所得的“美糞”,畝産有了明顯的增加,完全可以證明這不是巧合,而是确有其事!
他将黑夫喚到田邊,指着那些飽滿的麥穗,問道:“黑夫,你可知,你家獻上的這堆肥漚肥之法,爲南郡,爲秦國做了多大的功績?”
黑夫摸不清這老滑頭是什麽意思,也不喜歡凡事被人掌握的感覺,便讷讷說自己不知。
郡守騰也知道自從吓了黑夫一次後,黑夫對他有所防範,便徑自道:“農乃生民之本業,聖王之所以導其民者,先務于農。然而,自從周室衰亡後,禮崩樂壞,諸侯暴君相互侵陵,地方污吏徭役橫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詐,公田不治,饑荒頻繁……“
“直到兩百年前,魏國的李悝主持變法,他爲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李悝計算說,方圓百裏之内,有土地九萬頃,除了山澤人居占三分之一之外,可開田地六萬頃。若農夫治田勤勉,則每畝增産三鬥,不勤勉,則減産亦三鬥。這就是說,百裏之地,每年的産量,由于勤與不勤,或增産一百八十萬石,或減産一百八十萬石。由此可知,必須鼓勵農夫生産,此所謂盡地力之教也!”
“魏國的田畝石制與秦略有不同,南郡河澤山林頗多,擁有的田地亦不如河東。但有了你今日獻上的法子,可以讓每畝田地增産三到四成!俗諺道,上田百畝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下田食五人。但有了此法後,增加田畝肥力,下田可以變成中田,中田可變爲上田,上田更佳!按照去年的上計,若是整個南郡十八縣都推行此法,待到秋收之時,稻、粟、麥加到一起,恐能增産三百萬至四百萬石糧食!”
黑夫縱然早就知道這法子的曆史意義,可當聽到南郡一年能增産的數目,依然微微吃驚:“竟有如此之多!”
如此算來,光是南郡一郡增産的糧食,就能養活征楚的六十萬人三到四個月!
一時間,黑夫隻感覺,自己和伯兄衷,俨然成了這時代的袁隆平啊。
葉騰颔首道:“總之,這是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國,乃至于大利于天下的事。發現此法的人,區區一級爵位,遠遠不夠,你的伯兄,可直接升到不更!賞萬錢!此法待秋收報到鹹陽後,甚至能再升爲大夫,賞賜更重。”
說到這,葉騰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可惜啊,從雲夢鄉田佐吏,到安陸縣田啬夫,報功時報的都是汝伯兄之名,若再行更改,便是不直欺君。黑夫,這件事,你可曾後悔?”
黑夫卻笑了笑:“往高處說,此法由郡守推行,即将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往低處說,我隻是随口提了一句,而伯兄卻辛苦一年鑽研此法,肥水未流外人田,何悔之有?”
葉騰略微吃驚,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個肥水未流外人田!”
……
回枝江的路上,葉騰坐在軒車上,心情大好,看沿途的風景也似乎怡人也許多。
他捋着胡須,對一旁的長史道:“去年八月底,本郡守在接到安陸禀報後,便立刻讓各縣種冬麥試行,一天都沒耽擱,就是爲了趕在今年入夏前後及早證實此事,便能全郡推行,讓農夫們在耘田鋤草之後,便能及時追肥,好歹是趕上了。”
這項政令的确很趕,長吏作爲執行者,也奉承了一句:“縱然是千裏之馬,也得有伯樂賞識,唯有郡君,才能有這樣的眼光,才能如此果決。”
葉騰一點不謙虛,大方地收下了這句奉承,笑道:”不是老夫自吹,若他人做郡守,定會多耽擱半年,雖然會錯過伐楚之戰,但最終也能證實效用,而後提交到鹹陽,讓大王知曉。縱然是最差的劣吏,也不敢不加重視,因爲這是秦國,從大王到郡縣鄉吏,都以法家的盡地力之教爲本職!“
“但,若不在秦國,而是其他諸侯呢?黑夫和他伯兄衷的這法子遞上去,又會有何後果?”
長史拱手:“下吏不知,還望郡君解惑。”
似乎是今天的事讓葉騰觸景生情,讓他有很多話想說,便對跟了自己十年的親信,說起了在韓國做吏時的一件往事。
“說起來,今日情形,和當年還有些相似。二十多年前,我剛剛出仕,在韓國做一介鄉小吏。韓地險惡,山嶺頗多,五谷所生,不是麥就是菽豆,民之所食,大抵是豆飯藿羹,日子過得極苦。”
“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巡查裏闾時,我治下的農夫說,将藁稈或者割下來的草木放到田裏,讓其自行腐爛,也可以增加土地肥力,讓來年收獲稍增。我頓時大喜過望,立刻将此事用公文禀報縣令,指望通過推行此法,讓百姓多點收成……”
“然而一年過去了,沒有任何回應,我實在忍不住,便利用族中的關系,去縣上詢問,縣令才說事務繁忙,将此事忘了,被我一催,才禀報了新鄭。而後,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新鄭依然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都沒派人來質問我此事孰真孰假,我宗族雖然在葉地有些影響,可比起新鄭那些卿大夫,隻能算個小鄉豪,也幫不上我……”
“直到許多年後,我到了新鄭爲官,找了個機會一問才知道,原來我遞交的法子,隻是被粗略一翻,并未被都城重臣們看重。于是我隻能待自己做到假郡守,方能讓各縣百姓實行此法,但此時此刻,已經白白浪費了二十年,發現此法的老農,早就死去了,他的子孫,也沒有得到韓國任何功賞。”
“與此同時,在韓國遊說韓王修渠增加農産而不得的鄭國,卻被韓王送去了秦國,雖知溝渠需要花費無數錢帛人手才能挖掘,但秦王立即同意了鄭國之策,并以上賓之禮待之。”
“鄭國深受感動,開始盡力主持此事。待到疲秦使命暴露之際,他已經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親自面見秦王,稽首說‘始臣爲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你可知當時秦王是如何說的?”
長史回道:“下吏不知。”
“王曰,修此渠不過爲韓延數歲之命,卻能爲秦建萬世之功!卿若死,誰人可繼?驟行之!”
明知道是毒藥,卻對自己長遠有利,秦王依舊不猶豫地喝了下去!讓鄭國繼續爲秦修渠,渠成,灌溉四萬馀頃土地,關中由是富饒。
“鄭國從那天起,便成了秦王的忠臣,他曾奉命行尉缭之計,攜帶金帛來遊說我,對我說,良禽擇木而栖,韓已是朽木,秦才是君之梧桐!”
“我聽說了他經曆的事,也得知秦國對農事如此重視,遂大受震動,這才知道,秦六世之勝,非幸也,數也!”
“能上農夫,能盡地力者,方能得天下!”
若黑夫在此,或可深以爲然,回他一句:制度是發展生産力的基石,誰能最大程度地發展生産力,誰就能赢得這場綿長戰争的勝利!
說完之後,葉騰回首,看到了在車上打着瞌睡的黑夫。
有愛才,也有對這個年輕人的羨慕。
“此子雖然出身低微,卻生于秦這上農重功之國,又碰上我爲郡守,扶搖直上有何難哉?”
“隻要稍稍敲打鞭策,便是一匹千裏駒!他日必不可限量。”
葉騰眯起了眼:“唯一的問題是,誰能做他的伯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