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召我去府中?”
聽說南郡郡守有召,黑夫有些始料未及。
郡守是一郡主官,秩二千石的封疆大吏。而黑夫是兵曹左史,直屬于郡尉。雖然郡守也有權過問兵事,但多半會與郡尉直接商洽,至多問到兵曹掾那兒, 不會與下面的屬吏有直接交集,今天卻突然遣佐吏來相召,卻是爲何?
雖然不合常理,但郡守有命黑夫不敢不從,便匆匆忙忙地去向李由告了個假——這種不合常規的越級召見,還是要讓上司知曉爲妙。
李由倒是沒有多想,讓黑夫速速去就是, 于是黑夫便跟着郡守府的兩名屬吏騎馬出了郢縣,往郡守駐地江陵走去。
一路上,他還旁敲側擊地打聽,郡守召自己前去,可能是爲了何事?
“吾等也不明詳情,左兵曹史去了便知。”
兩名屬吏口風很緊,半個字都不肯透露,看得出來,郡守府馭下甚嚴。
黑夫隻能自己在那猜測:“這時間點上相召,莫非是和水碓有關?”
這不是不可能,數日以來,紀山銅官造出了一個不需人畜,也能自行舂搗礦石的器械,俨然成了郡城的大新聞。不少人都跑去觀看,安裝水碓的溪水邊觀者如堵, 當它們真的在水輪帶動下自己動起來時,每每會響起一陣驚呼。
最終, 郡工官爲了保密,不得不将紀山銅官封鎖,除了工曹的人外,即便是官員也不得進去窺探!
“若是郡守想要了解水碓,直接找工曹的人就行了,尋我作甚?”
黑夫心裏犯起了嘀咕,對于水碓的事,他将自己摘得幹淨,把功勞更多推給了橼。
“又或者,跟我托太醫令夏無且上書秦王的建言有關?”
算起來,距離夏無且上書秦王,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據李由說,秦王首肯後,在鹹陽和關中,已開始緊鑼密鼓地推行此策。由太醫令牽頭,讓陳無咎等學會了裹傷包紮之術的醫者,從軍中挑選一些手腳伶俐、粗通醫術的兵卒出來,一人訓練十人,他們将成爲秦國第一批“醫護兵”。
繼關中之後,其餘各郡縣也将陸續推行,也該輪到南郡了罷?若真如此,随着這道命令來的,應該還有黑夫的公大夫爵位……
但此事不喊上郡尉一同商議,隻單獨叫了黑夫,真的好麽?
如此想着,黑夫也不由思索起關于這位南郡郡守“騰”的傳聞來……
騰的全名是葉騰,他并非秦人,而是韓人,他的故鄉葉縣屬于韓國的“南陽郡”,也就是方城以北,颍水以南的地區。其家族世代仕韓,到了十多年前,葉騰也成了韓國南陽郡代理郡守。
秦王政十六年,秦軍伐韓,兵臨魯陽,不同于三十年前”甯死不做秦民“的上黨守馮亭,葉騰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選擇,他竟以整個韓南陽郡降秦!
此舉直接導緻已經十分弱小的韓國,丢失了二分之一的國土,一夜之間就失去了抵抗秦國的能力。
葉騰降秦後,親自前往鹹陽谒見秦王政,秦王并沒有因爲他是降臣就撤銷其職位,反而讓他繼續做秦國的南陽郡假守,率軍伐韓!
此舉在朝中引起了不少人诟病,畢竟重用降臣伐其故國,這種事在秦國曆史上聞所未聞。
然而秦王卻力排衆議,堅持這項任命。
葉騰倒是沒有讓秦王失望,秦王政十七年,秦軍攻破新鄭,韓王安歸降,傳承二十二世的韓國社稷淪亡,成爲六國中第一個被秦所滅的國家。
葉騰立下了滅國隳城的大功,獲爵右庶長,并在秦王政十九年得到了升遷,從原來的南陽郡“假守”,升爲南郡郡守,爲秦國鎮守南疆……
那兩個屬吏雖不肯告訴黑夫郡守爲何要召他,但在和黑夫的閑聊中,也開始說起郡守治南郡的往事。
“左兵曹史那幾年還在安陸,尚未成年?難怪不知。”
左邊騎着黑馬的小吏說道:“那幾年南郡治安極差,上有原舊楚大氏橫行不法,養私士上百,當地官吏皆畏避之,莫敢與忤。下有雲夢澤盜賊肆虐,路上的兇案一天比一天多,行人必須張弓帶劍,然後才敢行走在塗道上,其混亂到此種地步。”
“王十九年時,葉郡守初至江陵,才剛剛下車,便立刻召集屬吏,但凡有缺席未至者,皆懲處免職,又提拔了一批學室裏的年輕幹吏。”
“随即郡守宣布,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令南郡全郡備警,郡卒縣卒齊出,緝捕不法盜賊。數月之内,被緝捕殺死的盜賊多達上千!其中四百餘人于同一天斬于江陵集市口,血流數裏,全郡震驚!”
“郡守真是雷霆手段。”
黑夫贊道,對葉騰有了一個“雷厲風行”的印象。
“治理完盜賊,便輪到本地豪長了。”
騎着一匹花色母馬行在右邊的小吏也道:”當時不少盜賊,其實就是各郡縣舊楚氏族的賓客,這群人一旦被追捕,就躲進豪長的高牆内,當地小吏亦不敢追趕。此外,各縣氏族還有盜鑄錢币,操縱選吏等劣迹。”
“當時葉郡守便說,這些氏族,就好比長在南郡身上的瘡瘤,必須以燒燙的快刀割除。”
“于是在王二十年時,借着行春的時機,郡守遍行郡中十餘縣。每至一縣,便要親自查閱案卷,聽百姓訴頌,但凡有冤屈,就下令縣令、縣丞當面辦理。同時也暗中派兵随行,翦除沿途違法豪長,兩個月下來,共捕郡中豪滑十餘家,窮竟其奸,依法宣判,大者族誅,小者乃死。于是郡中震恐,皆仰郡守鼻息,再無人敢造次。”
盜賊、大氏兩個大患除去後,葉騰又開始整頓吏治,規整南郡風俗,于秦王政二十年四月頒布了兩篇公文。
一篇是南郡每個小吏都要抄誦的《爲吏之道》,裏面劃出了”良吏“和“惡吏”的區别,良者加以提拔,劣者嚴懲不貸,以此爲施政綱領,令全郡十八個縣加以執行。
第二篇叫做《語書》,主要是敦促南郡加強教化,去除楚國舊俗,搗毀那些不被官府承認的淫祠,将一些蠱惑人心的民間巫師繩之以法。雙管齊下,數年之後,南郡遂大治……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黑夫初來到這個時代後見到的情景了:在南郡,秦律得到了嚴格執行,盜賊開始隐匿,大氏也不敢妄動,群吏不敢有徇私舞弊的行爲。
“秦律雖然很完備,但執行者畢竟是人,一個良吏和一個劣吏,執行效果有很大的差别。而且邊郡和内郡也有不同,施政難度倍增,若是沒有郡守騰,南郡或許還是一塊盜賊橫行、豪長坐大的糜爛之地。”
經過和兩個小吏的一通閑聊,對于郡守騰是個怎樣的人,黑夫有了清晰的認識。
能在秦國大軍逼境時選擇投降,說明此人識時務。作爲降臣,能得到秦王政的信任,命他率軍滅亡韓國,又說明此人的确有讓秦王入眼的才幹。來到南郡後,他的的形象就更加分明了,摧折豪強時一點都不心慈手軟,手段雷厲風行。
在消滅盜賊豪長後,他又能在《爲吏之道》和《語書》裏敦敦教誨郡吏百姓,展現出了柔和的一面。
“行事亦剛亦柔,不僅是個酷吏,還是位循吏……可不是個容易應付的人啊。”
如此想着,他們已經抵達了江陵城。
說來慚愧,黑夫來到郡裏後,因爲公務繁忙,也隻是在一衆袍澤的邀請下,過來與他們聚會過一次,那一日剛好休市,所以沒見到太熱鬧的情形。
今日卻不同,滿眼所及,都是人,人,人!
不同于郡尉駐地郢縣的軍事化色彩,江陵展現出一種生活化的繁榮。進入城門後,隻見一條大街筆直壯闊,足能容五四輛馬車并行。路人行於兩側,車騎馳行中央,已經将地面壓出了數條車轍印,兩轍的距離都是标準的六尺。
路邊溝渠石壘,讓生活污水能流往雲夢澤,渠外邑宇逼側,大小裏闾層層疊疊望不到盡頭,更有許多食肆旗幟高揚,不斷有人出出入入,在橋梁之下,城内的幾條水道也滿是船隻。
街上熙熙攘攘,不時有車、騎從他們邊兒上經過。車以安車居多,珍飾華侈。往來行人中,既有褐衣百姓,也不乏華服貴人。
“楚之郢都,車毂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鮮而暮衣敝……”
黑夫想起這句對江陵的誇贊來,意思是這座都會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進城,晚上就被擠破……果然名不虛傳,比黑夫曾經去過的宛城,還要更繁華幾分。
黑夫的衣服倒是不至于擠破,但他們也花了兩刻時間,才穿過這條街道,抵達郡守府門外。
“左兵曹史稍等,我這就進去告知郡守。”
黑夫被小吏請到郡守府門口,坐在排隊進門的“孰”處小坐,黑夫左右看了看,發現這郡守府大院深宅,峻宇雕牆,絲毫不亞于郡尉府,而在外等待的群吏,更多了不少。
他們都是等着去郡守府内各曹辦理公務的,雖然隊伍很長,但衆人都沒有焦慮之色,或低聲閑談,或翻閱簡牍文書進行最後的檢查,輪到他們時,自然能夠進去。
這時候,正好有個黑衣冠帶的官吏從府邸裏面出來,黑夫瞧他面善,再仔細一看,不由眼睛一亮,連忙起身過去,在那人上車離開前,朝他拱手喊道:“喜君!”
那官吏轉過頭來,卻見他束冠深衣,唇上兩撇矢狀濃須,正是黑夫許久未見的喜!
PS:臨時有事出門回來晚了不好意思,第二章在晚上10點,明天開始會把更新穩定在早7點和下午16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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