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木身無片甲,武器隻是一把劍和一面蒙皮的小圓盾,但他無所畏懼,帶着身邊嗷嗷叫的數十名秦卒,一鼓作氣,沖進了楚人那陣而不整的隊列裏。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陷隊之士”了。
那還是五年前吧, 他還是個隸臣之時,被征召到前線,參加了伐韓之戰。開戰時,他和十八個隸臣、犯死罪的人被編到了一起,屯長說,他們是陷隊之士,沒有甲胄, 隻有短兵, 要站在全軍前面, 對着敵陣發動沖鋒。
“汝等十八個人,若能斬獲敵人五顆首級,之前該處死的,免除死罪,之前是隸臣的,恢複身份自由。若有人畏縮不前,就在千人圍觀之下,處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那一戰,十八個人裏,隻活下來八個,他們站在敵人屍體堆裏,拎着五顆首級,沐浴在鮮血中。那之後, 槐木便從一介隸臣,恢複了自由身, 他第一次可以無所顧忌地行走在街道上,不必戴着木鉗, 受人白眼。
但還不夠, 他的母親還在做城旦舂,還有兩個弟弟,依然是縣裏的小隸臣。秦國律令規定,若能斬首得爵,可以爲家人贖身。于是在之後的幾次戰役裏,槐木英勇作戰,隻爲砍首級,換取母親和弟弟們的自由。
隻可惜他母親沒來得及獲釋,便已經死去了,于是那兩級爵位,又回到了槐木身上,他沒能等到下一年可以申請以爵換人的時間,便再度被征召,以屯長身份伐魏。
這就是他在外黃之戰裏,不要命地做先登死士的原因。
爵位是得到了,他也因爲黑夫協助包紮,活了下來。但戰争卻遙遙無期,大王才剛打完了魏國,又要打楚國。好在黑夫百将愛護士卒,不但爲他們寫信寄回家,還在秦軍大潰敗時,讓衆人保持完整的建制跟着撤退,這是很難得的事情。
經曆了那麽多戰事,槐木也隐約明白了,敗仗,比勝仗更容易看出一個軍吏的能力。
順風追擊容易,全師而退很難。
如今他們退守孤城,已經陷入絕境死地,黑夫那一番激勵士卒的演說,再度讓惶恐不安的秦卒們團結起來。大家都憋了一口氣,歸師勿遏,誰若敢阻止他們回家,就等着看看秦軍拼起命來的樣子吧!
吾等不是落水狗,而是虎狼之師!
故而,當黑夫要挑選一人率領陷隊之士時,槐木和東門豹一齊起身應命,争奪這個位置!
“我曾先登外黃,斬敵首三級!”東門豹如此炫耀自己的功績,臉上胎記發紅。
但槐木的資曆,立刻就将這個年輕人比下去了。
“我曾三次做陷隊之士!一次先登之士,先後斬首五級!”他掀開衣襟,用自己的傷疤傲視衆人。
思索之後,黑夫決定讓經驗更足的槐木來擔此重任。帶着他的手下,以及另一屯短兵親衛共百人,先在城頭抛下甲胄迷惑楚軍,再出城列隊,當鼓點敲響時,向着楚陣發動無畏沖鋒!
“如果說全軍是一把劍的話,那陷隊之士,就是劍尖!隻有汝等破開了敵人的甲胄,劍刃才能随着而入!”黑夫對槐木說,陷隊之士是這次突圍成敗的關鍵。
槐木欣然應諾,在他看來,陷隊之士,其實要做的事是最簡單的。戰術?根本沒有必要,就一句話,别怕死,沖!
而且,這恐怕是槐木擔任陷陣之士以來,阻礙最少的一次沖鋒吧?
楚人根本沒有作戰的準備,陣列前的溝壑也沒挖,弓箭手也沒有待命,匆忙間射出的箭松松散散,隻有倒黴的人,才會一頭撞上被射翻在地,畢竟他們都沒有甲胄,一旦被擊中,便是重傷。
但很快,不穿沉重甲胄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前方那個屯沖鋒速度很快,徑直殺入忙着抽箭拉弓的楚人弓手裏。
這群弓手同樣沒有甲胄,被陷隊之士沖入,簡直像是虎入羊圈。弓手們一旦被近身,就完全是被屠殺的對象,他們或倉皇逃潰,或掏出腰上的短匕抵抗,舉起弓來妄圖擋下利劍,很快就被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大片……
槐木帶領的屯也一樣,他們腳步迅捷,瞄準的是弓手旁邊的持矛楚卒。楚人還來不及舉矛,還來不及舉盾,就被沖的七葷八素,前排本來就不缜密的陣列,瞬間就被撞得更亂。
槐木縱然無甲,也毫無畏懼,手持長劍大殺四方,收割着一條又一條的生命。
有個楚兵愚蠢地朝槐木直沖過來,揮戈啄向他。結果被他劍一刺正中胸膛,穿透皮甲、肌肉和肺,那人頓時斃命。
但劍刃卡在對手胸膛肋骨裏拔不出來,一旁又有兩個楚卒朝他攻來。槐木沒有慌,立刻低頭撿起那根戈,把敵人的矛蕩開,又猛地抽出還在屍體裏的劍來,踹開一面頂到他背後的盾牌,将藏在後面的楚人一劍破喉。
周圍的場面同樣混亂不堪,到處都是打鬥,陷隊之士戰果輝煌,片刻之間,一隊弓兵、一隊戈矛手已被擊潰。
隻可惜,盡管先潰兩陣,但陷隊之士畢竟隻有百人,沖擊力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前進一步,且沒有甲胄保護,死傷不少。楚人太多了,左右的陣列在慢慢合攏過來,試圖将其包圍,但這種下意識的行爲,卻讓楚人的陣型更加混亂。
至此,衆人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那就是沖亂敵軍陣勢,讓後面的袍澤殺進來!
厮殺的間隙,槐木看向後方,緊随陷隊之士的,是六百名邁着整齊步伐,持長矛小步跑來的秦人主力,已到十餘步外……
……
“破開了!”
當看到槐木帶領的陷隊之士已經沖潰了楚人兩個百人卒伍,撕開了一個缺口後,行在陣中的黑夫激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這一次,他不再像做屯長時那樣身先士卒,大喊“二三子随我上”。
也不再像做短兵百将一樣,寸步不離主将……
因爲,他就是這場戰役的秦軍主将!
手下隻有六七百人,沒有大軍作戰時那種繁雜的指揮,通訊基本靠吼,黑夫便親自指揮着兩個百人隊,東門豹、翟沖、屠驷、滿各指揮百人。他們出了城邑,列隊完畢後,就在城頭由利鹹敲擊的鼓點聲裏,小跑着前行。
黑夫讓屠驷和滿各在左右,翟沖殿後,他的兩百人行在中間。
最靠前的一百人則由東門豹所率,均着厚實甲胄,五人一列,二十人一排,前面的兩排手持酋矛。
酋矛,這是一種步兵使用的沖擊長矛,長度雖然達不到最長的“夷矛”兩丈四尺,将近六米!但也有20尺,四米半的長度,得由兩個人一起持着才能保證快速移動。
這些酋矛都是在邑中武庫找到的,作爲步兵手裏的“重型”武器,當二十柄酋矛放平快速前行時,氣勢極其可怖!
能與長矛對抗的,也隻有相同長度的長矛,以及巨大的橹盾,大家相互推攮,看誰能紮垮誰,這就是這年頭戰争開打後,重步兵方陣較量的常态。
然而楚人已經被陷隊之士沖得亂了陣腳,一隊長矛兵已遭擊潰,另一隊被阻隔在後調不過來,鬥然隻能指派兩百劍盾兵來湊數。
秦人甲士,也就在陷隊之士身後十多步,這短短的距離瞬息便至,随着東門豹一聲大吼,秦卒們舉着酋矛,以橫隊前擊,正好與那些飛快橫向移動,專門過來阻攔他們的楚人劍盾兵撞到了一起!
鋒利的矛尖從盾牌縫隙插入,刺穿了一個倒黴楚人的皮甲,透過的他肚腸,又破背而出,染血的矛尖再度插進了後面一人胸腹中……
不止是兩個人持矛的人在用力,每一列後面三人也在不斷推攮,就這樣,靠着酋矛的長度和沖擊力,東門豹等人如同一根銳利的鐵錐般,不一會,竟将這支兩百人的楚人卒伍紮穿紮潰……
這時候,酋矛上已經如同糖葫蘆般,紮了兩三個人,上面有的人還沒死透,凄厲地慘叫着。但秦人也再也無法靠長矛前進一步了,秦卒們直接抛棄了它們,抽出了身上的二尺劍,嚎叫着繼續往前沖,與敵人短兵相接。
如果說楚陣本來隻被陷隊之士紮開了一個小口,那麽現如今,在酋矛的猛烈推攮下,已經破開了一個大窟窿。更别提東門豹他們身後,還有數百秦卒,也在黑夫的指揮下,通過這個窟窿,不斷殺進來,一時間,楚人隻剩下補漏的功夫。
雖然被打了個猝不及防,至少有五百人被先後沖垮,但因爲人數太多,楚人遠沒到全軍潰敗的程度,在鬥然的指揮下,他們開始了反擊。
首先是左右不斷有人往中央移動,試圖阻止秦人的突進。此外,僅剩的一百弓手也終于調過來了,弓箭手們紛紛将箭搭上弓弦,朝着秦人後方的陣列,灑出一陣陣箭雨。
嗖嗖嗖,箭矢如冰雹一般朝後方的秦卒身上招呼,十枝,百枝。在黑夫身邊,不少爲他舉着盾牌擋箭的人中矢倒地,呐喊轉爲哀嚎,甚至連他頭頂的銅兜胄,也挨了一下,叮當脆響,吓了黑夫一大跳。
與此同時,馬蹄聲從側面響起,雖然楚人的三十輛戰車因爲事先沒有準備好,此刻已經卡在兵卒中尴尬地出不來,隻能當做指揮車用。
但那一百騎手卻是機動靈活的,他們已經集中了起來,從兩翼繞過來,停在數十步外駐馬,那些騎手紛紛下了馬背,取下弓弩上弦,朝秦人射箭……
後面的翟沖冒着箭雨湊過來道:“黑夫,箭矢太多,有些擋不住,要不要派左右兩翼的人去将其驅散?”
黑夫道:“讓小陶帶着數十弓弩材士反擊即可!”
“若是那些騎手沖擊過來呢!”
“不是還有汝等保護着左右後方麽?”
黑夫目不斜視,這年頭的騎兵,除非數量太多,或者己方已經潰散,否則不值得太擔憂。因爲這個兵種尚不成熟,更别說楚國的騎兵了,馬又矮小,騎手也騎術不精,一般是當做偵騎用的,連在奔馬上開弓都做不到,必須停下,甚至下馬來步射,根本起不到決定性作用。
至于沖擊陷陣?但這是連秦國北地、上郡精騎都很少做的事情,楚騎敢麽?把突擊騎兵發揚光大的西楚霸王項羽,還是個小娃娃,沒學會騎馬呢!
再說了,此時此刻,黑夫已經顧不上兩翼和後背了,眼睛隻能看着前方!
沒錯,不顧一切向前沖,疾戰而不解!這就是黑夫制定的戰術,将無餘謀,士有死志,于是砥甲砺刃,并氣一力,沖垮敵陣!
他們以寡敵衆,不可與敵人拼人數、持久,而是要拼氣勢。以哀兵之勢,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若畏首畏尾,沖擊的氣勢沒了,他們必敗無疑!
可若是能一口氣擊穿敵人,陣一散,這批楚人基本就潰了,别指望還能像遊戲裏,做将領的手動将小兵再集合起來。根本不可能,這批楚人素質沒那麽高,潰兵喪膽,沒了建制後,跑都來不及,更别提掉頭反擊。
“沖過去!”
于是黑夫劍指前方,在敵人陣列已經破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後,讓自己手下的兩百人也跟着殺了進去,根本不管頭頂不斷灑下的箭矢,也不管在左右伺探,騷擾他們的騎兵,隻盯着前方僅在二十步外,被楚人混亂的陣勢夾住,動憚不得的鬥然驷馬座駕!
“就這樣一路沖過去,給楚人來個中心開花!”
與此同時,仿佛是天助黑夫一般,楚軍陣列後方,亦響起了一陣巨大的喊殺之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