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行軍打仗,除了兵、甲是地方武庫發放外,其餘的換洗衣物,夏裳冬衣都得士兵從家裏自帶,被衾也不例外。
“被衾”,便是這年頭的被子, 夏天炎熱,是單層的薄被,如今已是深秋,天氣漸漸寒冷,光是一層薄被已經無法禦寒,便得用厚實的衾了。
因爲大家都是從家中自帶, 或者到了駐紮地點在集市購買,衾内充實的東西也千奇百怪。像李由這等都尉将吏,在軍中蓋的被衾, 不僅用最好的絲帛縫制,還襯了一層柔軟的鹿皮,再塞入鴨、鵝的絨毛,又輕便又暖和,隻有貴族才享受得起。
像黑夫這樣中人之家出身的軍吏,則以好點的葛布縫制被衾,比如他蓋的一床被子,就是母親親手給他縫的,又在深秋時采雲夢澤邊的蘆花充斥,摸上去軟和,蓋在身上也足夠保暖。
更窮點的普通兵卒,就隻能以粗麻布當被,秋天時間往裏面塞些枯草麥稭了, 這種被衾摸上去硬邦邦的,隻能勉強禦寒……
但在這個能容十個人的營帳内, 李由發現, 不論是什麽形制的被衾,都被仔細疊起來, 擺在床榻尾巴。
雖然因爲材質問題,不可能疊成後世解放軍的“豆腐塊”,但在喜歡整齊劃一的都尉李由眼中,看上去極爲順眼。要知道,别說是南郡兵,就算是最精銳的關中銳士,營帳裏的被褥,也是橫七豎八地擺着,從沒有人下意識地去疊過。
他除了剛進來時驚訝失态外,之後卻再沒有言語,而後走出這個十人的小帳,又看了看黑夫他們這百人營盤裏其他幾個營帳。卻見無一例外,被褥都整整齊齊疊放着,除此之外,甲胄、衣物、兵器、橹盾,都各有一處放置的地方,與其他營帳的亂七八糟形成了鮮明對比……
李由随手拾起榻上的一塊木牍,上面是黑夫寫的出勤作息表,日出起床疊被,食時吃飯,莫時出門訓練……幾乎每個時辰,都有對應的作息。
“這被衾,是誰讓汝等疊的?”
不可能是兵卒自覺,肯定是軍吏的命令。
跟在後面亦步亦趨的黑夫立刻應諾道:“是下吏令衆兵卒做的。”
“爲何要如此?”李由問道。
黑夫道:“是爲了一衆心。”
“一衆心?”
李由來了興趣,在一個疊放整齊,被子上還放着胄的地鋪上徑自坐下,讓黑夫道來。
黑夫看了看營帳外站了一圈的率長、五百主們,有些尴尬。
李由卻道:“無妨,你且細細說來。”
黑夫垂首道:“敢言于都尉,下吏麾下兵卒皆來自南郡各縣,有安陸縣人,有鄢縣人,有竟陵縣人,之前相互并不相識。且衆人從去歲被征召北上後,勞師在外長達一年,久不得歸,心中難免各念其家,此所謂衆心不一也。若遇陣戰,必遲疑相顧,不能應命向前。”
“下吏在縣上時,參加過更卒練兵,必先以行伍隊列約束之,務必使其步調一緻,整齊劃一,不亂陣腳。到了軍營之中,更加嚴苛,兵卒即便是去做砍柴、放牧之類的事,亦不可單獨出門,必成行伍,不成行伍者,不得通行。”
這就跟後世軍隊裏,三個人出行必須排隊列一樣,都是爲了讓士兵在生活時,也養成良好的紀律性。
疊被子等軍隊内務,也起到相同的作用。
部隊的這種“形式主義”在後世多被诟病,但其初衷是好的,對于部隊的整齊劃一有很大促進作用。倘若連小小被褥都沒辦法做到天天疊放整齊,你也不必指望這支軍隊的兵卒在行軍、駐紮、作戰時服從更加嚴苛的命令。
回想起來,前世在警校時,雖然天天咒罵,可現如今,已經成了黑夫難以抛舍的習慣。
整齊劃一,是集體力量凝聚,日漸養成積累的重要方式,這就是黑夫所說的“一衆心”。不管是古代的兵法家,還有近代的各國軍隊,都在下意識地做類似的事。
兵者,兇器也!
經過一年的軍旅生活,黑夫對這句話有了全新的認知。
他以爲,所謂的兇,并不是戰必勝、攻必克的霸氣,也不是屍山血海的悲壯,而是對人命的冷漠,對人性的壓抑!
軍紀軍規,是以泯滅個人性格爲前提的,要使這種紀律性深入骨髓,變成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讓所有人有一個強烈的歸屬感。
受命爲将要忘掉家庭,出國作戰要忘掉父母,臨陣殺敵要忘掉自己。
沒錯,忘掉他們先前農夫、工匠、商賈、丈夫、兒子、兄弟的不同身份,而得到一個全新的身份,唯一的身份:戰士!
這道理,放到秦軍中,也是一樣的。
所以黑夫早在戶牖鄉駐紮時,要求手下兵卒們堅持每天疊被,培養他們的服從性和紀律性,到了陽城,有了新部屬加入後,讓老部下教新來的人疊被,也成了快速将他們納入這個集體的好法子。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黑夫想靠這種方式,吸引指揮官的注意。在秦律的塑造下,秦國不少官吏、軍官都變成了強迫症,升爵賜地要一百畝一百畝地賜,犁田也要劃得整整齊齊,軍隊就更不用說了,黑夫正好對症下藥……
在日複一日嚴格要求屬下兩個月後,機會還真的來了,黑夫豈能錯過?
于是他侃侃而談道:“故除了行伍訓練外,下吏以爲,平日裏也可以讓兵卒從一些簡單的小事做起,以消除他們做黔首時的私心私欲,忘掉那些慵懶習慣,使百人整齊劃一,猶如一人!”
言罷,黑夫作揖道:“下吏粗鄙之人,淺薄之見,讓都尉見笑了。”
“百人猶如一人……”
李由卻沒有嗤之以鼻,反而對眼前這個小軍吏有些贊賞,他問了黑夫是何出身,在得知他家隻是一個沒有氏的小公士家庭,在地方上做亭長,參軍後一點點立功才得到了大夫之位,更是暗自贊歎不已。
他讀過兵法,記得《吳子》裏有這麽一段話:“若法令不明,賞罰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進,雖有百萬,何益于用?”
出現這種情況,一定是爲将者不會治兵。
那麽,怎樣才算明法令的“治兵”呢?
所謂治者,居則有禮,動則有威!進不可當,退不可追,前卻有節,左右應摩,雖絕成陳,雖散成行。
今天的事,讓李由刷新了對“居則有禮”的認知。
“本都尉今日巡營,沒有白來。”
他滿意地起身,走出營帳時,對等在外面大眼瞪小眼的率長、五百主們說道:“黑夫治兵,可謂居則有禮也!當賞他及衆兵卒萬錢!”
黑夫道謝,在外面站成幾列的屬下們聽到後,也面露喜色,暗想這兩個月被子沒白疊啊。
誰料,李由回過頭,又道:“隻是不知道,黑夫的麾下衆人,在演練時,是否真的能做到百人如一,能做到動則有威?明日,本都尉便要試試!”
……
李由看似儒雅,行事卻風風火火,在抵達軍營巡視的次日,他便讓五名率長帶着屬下兵卒,在陽城縣外大演兵。
按照秦軍的規矩,五千人分爲五隊,在野外排成陣勢,進行演習。演習時樹立三個木制的大華表,每百步一個。
軍隊列陣完畢,根據李由的金鼓旗号,分别演習武技戈矛、快步趨進、跑步鹜行。反複演練三遍後,使軍隊完全掌握各種要領,然後根據演練好壞進行賞罰。
這次演練,不出李由所料,南郡兵的行伍隊列、金鼓旗幟都掌握一般,遠不如關中精銳。
唯獨兩個月來沒有松懈隊列訓練的黑夫,再次吸引了李由的注意……
以闆爲鼓,以瓦爲金,以竿爲旗。擊鼓而進,低旗則趨,鳴金則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擊而坐,每一項都完成的不錯。
能讓将領注意到一次或許是運氣,連續注意兩次,便是實力了。
于是這天演練結束後,李由再賞賜黑夫等人萬錢,并做出了一個讓全曲都大吃一驚的決定。
黑夫以及其麾下,全部調入都尉李由直屬的短兵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