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上裏裏民陳平,奉遊徼之令,前來應命。”
次日清晨,晨霧還未完全散去,陳平就來到了秦軍駐防營地轅門之外,他大聲道明來意後, 努力仰起頭,好讓上面看門的秦卒看清自己的臉。
陳平穿着洗幹淨的粗布麻衣,背着一個背簍,裏面放着一支秃筆,一塊劣墨,這都是平日裏自己用的。雖然營地裏肯定會給他備齊,但還是帶上,有備無患。裏面還裝着他的早晚飯食,捏成一團的粟米飯,雖然陳平覺得他肯定是和營内兵卒一起用食,但伯嫂還是做了讓他帶着。
守門的秦卒很謹慎,因爲聽不懂陳平說啥,也不知道他是誰,所以就讓人去通報。乘着這個間隙,陳平也仔細觀察起秦軍營地來。這是半個多月來,戶牖鄉民眼中最爲神秘的地方,不但防備甚嚴,不許人進,連裏面的秦卒也很少出來。
卻見轅門高大,整個營地雖然占地不廣,但都用高七尺的木樁好好圍上了,擡眼望去, 站崗的秦卒肅穆, 沒有偷偷開小差。陳平到的時候,正巧他們換崗,甲胄上滿是露珠的秦卒打着哈欠離開, 換上睡了一夜精神抖擻的同袍。
裏面沒讓陳平等多久,不多時,營門便開了,河内郡人仲鳴走了出來,對陳平道:“陳平,不曾想,你來的如此之早。”
如今才剛過日出,未至時食,陳平的确來的挺早,他隻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故意掐着時間來的,想試試看,能不能混上秦軍的朝食。
他家裏窮,沒辦法,一餐一飯都得計較,陳平不是那種死要面子甯可挨餓的人,他是很變通的。
仲鳴沒讓陳平失望,他說遊徼也才剛起,正帶着兵卒們出早操,訓練完畢後,就可以用飨了。
“出早操?”
陳平沒聽說過這詞,但跟随仲鳴入營後,隐隐能聽到營内傳來的吆喝聲。
二人走到這座裏闾改成的軍營空地上時,昨日見過的遊徼黑夫正站在此處,他未披甲胄,背着手,觀看數十名秦卒站成數行,手持劍、盾操練。
黑夫也瞧見了陳平,但隻是朝他點了點頭,沒有過來。
陳平也就乘機觀察着眼前這一幕,他過去沒有過軍營生活的經曆,所以看着還算新鮮。更何況,眼前這些看上去質樸強悍的士兵,可是讓魏人恐懼了幾代的最大敵人:秦軍。
他出生在魏安釐王死去的那年,那幾年間,秦魏幾乎無歲不戰。
景湣王元年(公元前242年),秦拔魏二十城,以爲秦東郡,魏國遭到了秦國三面包圍,有亡國之危。
二年(公元前241年),在唐雎的遊說下,最後一次合縱達成,楚考烈王爲縱長,以龐煖爲将,帥韓、魏、趙、燕、楚共擊秦,取壽陵,秦出兵,五國兵罷而還。秦國乘機奪取剛被魏國取回的朝歌,還将魏國的小附庸衛國,遷到了野王。
三年(公元前240年),秦拔汲。五年(公元前238年),秦拔垣、蒲陽、衍等城,魏國屈辱求和。
那一年,陳平才6歲,因爲魏王求和及時,戰火并未燒到他的家鄉來。
自那以後,魏國徹底投靠了秦國,魏王兩次朝秦,俨然成了秦國的附庸,每年貢獻不斷,對秦攻滅韓、趙,北擊燕國,南破楚國,都袖手旁觀。
沒辦法,魏國已經沒了信陵君,也就丢了脊梁骨,被秦國打怕了,捂着臉再也不敢說半句不是。
所以除了最初的幾年外,陳平的少年和青年時光,戰争還是比較稀少的。故而,像他這個年紀的魏國庶民,根本沒機會見到秦人,對秦軍的印象,主要來自昔日老卒的講述……
陳平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庫上裏,就有一位殘疾的老武卒,喜歡在在井邊的青石闆上舉着斷掉的胳膊曬太陽,他有時候會對陳平他們講十多年前經曆的,那場五國伐秦的戰争。
那老武卒絮絮叨叨話很多,因爲當時年紀尚小,所以陳平隻記住了讓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
“吾等山東之士,被甲胄以會戰,然對面的秦人,竟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如餓虎惡狼……”
他依然記得,說這句話時,那名無畏的老武卒眼中,竟充滿了恐懼!
魏國對秦的恐懼,就好比人對猛獸的天然畏懼一般,深深刻在他們的骨髓裏,一代代人流傳下來。上到魏王,下到兵卒,無處不在。
于是魏國的大王貴族們便想,若是跪着能免打,那就跪吧。隻可惜跪到最後,也避不開秦人大軍調頭給魏國來一刀,看這場戰争的架勢,秦是鐵了心要滅掉魏國了。
亡國在即,朝堂權貴得跪在社稷前哭泣,後悔自己的愚蠢短視,但像陳平這樣的在野庶民,卻要在秦軍的新秩序裏,思考今後該何去何從了。
回憶往事,陳平不由有些出神,卻發現秦卒們的訓練,已經在聲沖霄漢的号令中結束了。
黑夫接過季嬰遞過來的布,擦了擦額頭的汗,對陳平也沒顯示出過多的熱情,隻是讓他與衆人一起用朝食。
……
吃飯是在一間大屋的院子裏,這裏原本是一戶富裕人家,如今被改成了專門的廚房。
黑夫安排了五個人專門負責洗菜、做飯,相當于炊事班,米用的是張氏給的那百五十石,新鮮菜蔬、肉類則從鄉邑的集市購買。
這時候,黑夫安排了交給陳平的第一件工作。
“陳平,今後你每隔一日,便随此處的伍長去鄉市購買菜蔬,要購買何物,每樣多少,都會寫在木牍上,兵卒不通本地鄉言,賣菜的人又不識字,秦國錢币也無法在本地通用,隻能以布帛交換,故十分不便。你來協助,便輕松多了。”
黑夫這麽做,倒不是出于“讓未來大漢丞相幫我買菜”的惡趣味。而是因爲,如今的陳平本就是微末小民,而且是個厮混了十八年,依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窮書生,很像後世那些剛畢業走進社會,心比天高卻啥都幹不了的大學生,他這小營地,手裏也沒什麽大事交給陳平,還是先從小事鍛煉起吧。
他也正好想看看,陳平除了能言善辯,善于抓機會外,能不能做實事。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陳平未來的路,還長着呢。黑夫作爲同樣起于微末,當然現在依然微末的過來人,遇上一個尚且稚嫩的名人後,很想教他一點人生經驗……
黑夫用夾雜着南郡口音的本地方言磕磕絆絆地說完,陳平算是明白了,原來自己要做的不僅是文書,還有不少雜事。
他也不覺得這是羞辱,反而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别人家辦喪事,他都要早出晚歸去幫忙給死人化妝、鏟土埋棺材忙得不亦樂乎,隻爲了一口吃的,不就是幫秦軍買個菜麽,這算得了什麽。反正自己隻需要動動嘴皮子,體力活交給精壯的秦卒即可。
魏地的蔬菜,和南郡還是有些區别的,但主要的幾種都在,例如韭菜、芸菜、王瓜、葵菜、蔥,都是這時代各國常見的。秦人在此駐紮,可不能總是光吃米飯,黑夫偶爾還會爲他們加餐,買點肉來熬一大釜湯。
很快,一陣食物香氣飄來,幾個秦卒扛着大木桶上來了,裏面是煮好的粟飯,黃橙橙的。
這時候,陳平算是第一次見識到了秦軍爵位等級的嚴明,黑夫沒有像一般的軍官那樣,故意搞“與士卒同衣食”,而是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下,領了半鬥精米,盛了一碟黑乎乎的豆醬,還有飄着葵菜葉和肉丁的菜羹,甚至還能要幾根翠綠的小蔥下飯。
“因爲遊徼的爵位是不更,與吾等自然不同。”
仲鳴對陳平解釋了何爲爵位,然後頗有些驕傲地走到專供爵者的精米旁,指了指另一頭,讓陳平拿着陶碗和一個竹筒,過去和發髻上沒有裝飾的士伍一起排隊。
陳平最後領到了三分之一鬥糙米飯,還有一竹筒淡淡飄着點油花的菽菜湯,與他們家的夥食相差無幾。
好歹,是能吃飽的,對陳平這種苦出身而言,能混口飯也算不錯了。
“若是在大梁軍營内,軍法更嚴,你不是兵卒,連這些糧都不能供給。”
仲鳴神秘兮兮地對陳平如是說,而後才大笑起來:“不過遊徼說了,反正吾等吃的也是張氏送來的糧,多你一個也無妨。”
陳平配合着一起笑,心裏卻有些怪怪的,他身上“魏人”的身份認同,還未完全抹去。
第一次,陳平近距離體會到了秦國森嚴的爵位等級制度,想要改變身份待遇必需立功,立功意味着需要殺死更多的敵人獲取軍功爵位,這樣的軍隊戰鬥力可想而知。
“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
陳平吞下了最後一口粟米飯,不知爲何,又回想起那位老武卒的話,暗道:“魏國重視武卒,招募勇士,使之衣三屬之甲,操數石之弩,負服矢五十,置戈帶劍。魏武卒堪稱精銳,可日行百裏,國家給予田宅,讓百姓終生供養。”
“故而在魏國,戰争往往隻是屬于君王、貴族和武卒的戰争,與吾等庶民關系不大,得功無賞,有過卻罰,誰人願意效死?但武卒往往過了壯年,便漸漸衰老,其子孫又不可能人人都與父、祖一樣強健。且戰争越打越大,那少數的武卒,往往無法改變戰局。”
“而秦國則不同。”
他看着眼前這些孤身位于他鄉,卻依舊秩序井然,每日操練的秦人,還有統帥他們的黑夫,心道:
“其百姓謀生的途徑狹窄,生活窮窘,君王使用民衆也殘酷嚴厲,以爵位利益誘惑,以律令刑罰恐吓,使得秦國的戰争關乎每個人,故而能衆強長久,難怪秦軍能無敵于天下。”
“我遊學時,夫子的一位趙國好友,曾經對我提及過荀子和臨武君在邯鄲的議兵。荀子說的沒錯啊,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銳士。如此看來,魏國敗的不冤!”
一時間,陳平的目光,變得熱切起來。
對魏國的貴族而言,魏的覆滅,是一個時代的淪亡。
但對于他這樣的微末窮士來說,又何嘗不是新的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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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