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嗇夫之送見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
秦律規定,長吏被調任他處,必須隻身離去,不得帶着原先的佐吏一同離開。
商君以爲憑借這一條,就能在秦國杜絕拉幫結夥, 山頭主義。而荀子在入秦見聞裏,也誇獎秦國的士大夫,說他們“不比周,不朋黨”。
不過從黑夫的角度看來,荀子還是對秦國了解太少了,即便在秩序肅然的秦軍之中,決定人事任命、軍事調度的, 并不止是軍法紀律。這次滅魏之戰,就處處都有人情故舊的影子。
從二五百主的營帳裏出來時,黑夫已經得到了他期望的任命,望着外面忙碌的戍卒刑徒們,他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奉命帥大軍攻打大梁的主将,是王翦之子王贲,他雖然是第一次帶領大軍團作戰,但爵位已是少上造。副将亦是曾與王翦配合擊破趙國的中更羌瘣,這位是隴西羌人,王贲命羌瘣帥萬餘人離開大梁,向東攻略魏國東部諸縣。”
“而方城縣尉楊熊,也是跟王家交情莫逆的三川郡楊氏子弟,不然可輪不上這好差事……”
“我之所以能混進這支隊伍,很大原因,又是因爲老上司杜弦與楊熊有舊誼, 還幫我寫了一封介紹信, 說我擅長帶兵, 在更役和亭長任上表現出色雲雲。”
有一種說法,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鐵定不超過六層,最多僅僅通過六個人,就能夠聯系上。黑夫這麽一掰算,自己與秦王的關系,也隻隔着五六層呢!
所以即便在秦國,人與人的關系,依舊充斥着律令軍法管不到的每個角落。不管你在職位上多麽任勞任怨,離開熟悉的環境後,在與相同爵位的人競争時,依然得靠人情故舊來獲取關鍵任命。
這就是相同的起點,最後有人得到提攜扶搖直上,有人一輩子在基層默默無聞的重要緣故。
好在結果是有利于黑夫的,他得到了楊熊同意,可以随征東偏師出發,雖然職務隻是一個小小屯長。
秦軍步兵的編制分爲六級,即:五人爲伍,設伍長一人;二伍爲什,設什長一人;五什爲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爲百,設百将一人;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其中,楊熊在軍中的職務“二五百主”也稱“千人”,已屬中級軍官。
因爲這支攻魏大軍來自不同郡縣,征東偏師也是混編,所以編制并不嚴密,像黑夫這個屯長,上面竟沒有百将管着他,而是直接聽命于“五百主”,五百主名叫張齮(yǐ),是南陽郡宛城的一名尉史。
隸屬于黑夫屯長的五十名士兵,則包括了他帶來的安陸縣衆人,還有住在他們窩棚附近的鄢縣戍卒。基層軍事單位,基本都是按照地域籍貫分配,因爲不同郡縣之間,口音方言差距極大,南郡内部的郡縣還能勉強聽清,若是分給黑夫幾個漢中郡來的士兵,他喊出的命令,那些人就完全一頭霧水了……
雅言?那是貴族才能修習到的普通話,與黑夫他們無關,更何況自從周室滅亡後,雅言已經漸漸式微了。
所以,接下來三天的行伍編隊裏,黑夫便用安陸方言,對自己的新下屬們發号施令。
他将五十人分成了五個什,任命了五個什長、五個伍長。
充分理解了秦國内部“人情故舊”的内幕後,黑夫也發揮了任人唯親的原則,有公士爵位的東門豹、小陶被他任命爲什長,季嬰、利鹹,甚至連蔔乘也混上了伍長的職位。
此外還有三個什長是鄢縣人,共敖也在其中,此子得知自己竟然成了黑夫的下屬,可少不了一通抱怨。
不過黑夫一句話就讓他閉了嘴。
“我是簪袅,你是公士。”
爵低的人服從爵高的人,這就是軍營裏鐵打的規矩。
共敖氣得說,這次他一定要立功得爵,超過黑夫。
行伍編排隻有三天時間,雖然混編進來的鄢縣戍卒在秩序上,比起黑夫這幾個月一路帶過來的安陸縣戍卒差遠了。但好在戍卒們至少都是服過一次更役的,受過基本的軍事訓練。
所以黑夫沒花費多大功夫,好歹讓他們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什、伍,複習了進退停止,起立蹲下的技能,至于左右……就不強求熟練掌握了,跟着什長手裏的竹竿小旗跑就行。
在完成各屯編制後,接下來便是“千人”級别的合練。作爲中級軍官,二五百主楊熊、五百主張齮可不同于百将屯長的土把式,而是掌握了高大上的兵法。
現如今秦軍的練兵之法,已經不再是早期的孫子、吳子,而是遠在鹹陽的國尉尉缭新近編篡出來的《尉缭兵法》,說起來,尉缭也是大梁人,不知他得知自己的兵法被用于攻滅魏國,會作何感想?
按照尉缭兵法,兵卒們被分發了武器,身體矮的拿矛戟,身體高、視野開闊的用弓弩,強壯的擎大旗,勇敢的操金鼓。
接下來,便是用數日時間,讓衆人識旗幟、辨金鼓、知進退、明賞罰。黑夫作爲屯長,就得掌握“擊鼓而進,低旗則趨,鳴金則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擊而坐”等基本的信息,再教授給什長伍長。
讓人頭大的是,在金鼓上,還分有步、趨、骛、将、帥、伯等諸類鼓聲。跟近代的行軍類似,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進,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進,鼓聲不斷是跑步行進……
這就意味着,到了戰時,黑夫必須豎起耳朵,聽着傳令官發出的每一個鼓點節奏,睜大眼睛,看清楚旗幟的方向高低,若是做錯或者做反了,擾亂了軍中秩序,那就等着掉腦袋吧!
完成千人的訓練,就是萬人的合練,排成方陣的大軍手持兵器,在被砍伐一空的梁囿大聲喊着号令,邁步走得塵土飛揚,亦是威懾城内的一種方式。
很快就到了二月中旬,在大河和鴻溝的水被刑徒戍卒們引過來倒灌大梁的前夜,秦軍戍卒的營地裏,再度響起了一陣陣有序的鼓聲……
經過半個月的訓練後,屯長們已經對金鼓十分敏感,黑夫一個轱辘翻起來,大聲催促衆人起床,在帳外集合。
一鼓整兵,二鼓習陳,三鼓趨食,四鼓嚴辦,五鼓就行。聞鼓聲合,然後舉旗……
這就相當于現代軍隊的起床号、出操号、開飯号,作戰時也有沖鋒号、集結号、行軍号。隻是鼓點聲比不了銅号,沒有那麽明顯的曲調差别,黑夫得将其牢牢記在心裏才行。
于是三鼓之後,黑夫屯長便帶着自己的屬下吃完朝食,五鼓之後,便一同走出營地,在“二五百主”楊熊的旗幟下集合,站成一個小方陣,準備出發……
那些早起挖溝渠、做纖夫的戍卒們,有些羨慕地看着這分離出來,整裝待發的萬餘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魏國富庶,魏軍羸弱,得到前去攻略魏東各縣的機會,不僅可以看看中原的花花世界,還能獲得斬首立功的機會,比他們在大梁城下和泥水打交道強多了。
黑夫麾下衆人,眼中亦滿是憧憬,唯獨共敖望着朝陽下的大梁城,有些惆怅,他突然對黑夫說道:“屯長可知道,我雖不喜秦軍,但能随軍離開大梁,卻滿心歡喜?”
站在方陣前列,握劍、披甲的黑夫看了一眼大梁固若金湯的土垣,淡淡地說道:“是不想看到水攻鄢城,死傷十餘萬的悲劇重演罷?”
這場戰争,圍城的秦軍基本能保持毫發無損,但城内的魏人,可就有苦日子過了……或許等黑夫他們回來時,城内已是懸釜爲炊,易子而食……
二人的對話,被急促的鼓點打斷了,陽光下,中更羌瘣的将旗出現了,它色彩鮮明,高舉向東,各“千人”的小旗亦随之向東。
在走一步敲一下的“步鼓”指引下,黑夫也手持瓦片和竹闆,敲打着相同的節奏,指揮部下們邁動腳步,衆人拔營東行……
這支軍隊的第一個目标,在大梁東南數十外,名叫陳留,那是魏國的一處重鎮險關,駐有兵卒三千,這支“勤王之師”一直在徘徊觀望大梁局勢,亦是偏師東進必須掃除的障礙!
……
一天後,魏國陳留縣。
魏國陳留令是個硬骨頭,聽聞“秦寇”将至的消息後,居然沒有選擇投降和逃跑,而是在縣中擊鼓,号召各氏族、百姓一同禦敵……
在這鍾鳴擊鼓聲中,位于縣東的高陽裏,一位輕俠打扮,二十餘歲的青年邁着急促的腳步,走進了自家貧寒的院子,拿起挂在牆上的二尺劍,就要往外走!
“郦商,站住!”
屋舍内,一位手持竹卷的儒服中年走了出來,他年已四旬,身長八尺,與那青年一樣壯大,卻穿着看似文弱的儒服,上面還有不少酒漬,更顯得不倫不類。此人相貌也很一般,隻是那對眼睛裏透着一絲狡黠輕狂。
“吾弟,你仗劍在手,欲往何處啊?”
郦商捏着劍,大聲道:“兄長,秦寇将至,縣君在擊鼓征募衆人禦敵,我與鄉中夥伴正欲前往!”
“禦敵?”
儒服中年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秦軍勢大,連魏王都被困死在大梁城内,其命不絕如縷。而陳留區區小邑,隻要秦軍派遣偏師來攻,也危在旦夕。封君大将尚不能禦敵于梁門之外,憑汝等一群輕俠少年,就想擊退秦人?”
郦食其言罷,闆下臉來,斥責道:“知勢不可爲而舍命送死,隻爲争一時之勇,匹夫之愚也!郦商,你的命,就這麽輕賤?”
PS:第四更在下午4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