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假三年,仲春二月,魏都大梁城。
朝食時分,一群頭裹蒼布的魏國士卒盤腿坐在城牆内側,他們圍着冷清的土炕,看着陶碗裏寡淡稀薄的粥, 靜默無言,士氣十分低落。
秦軍圍城半月,城内糧倉雖還算充足,但這場戰争不知會持續多久。所以魏王下令,城内開始限量供應口糧,就連守城兵卒們,每天也隻能分到三分之一鬥粟米,吃個半饑不保, 故衆人皆面有菜色……
可他們又能怎麽辦?隻得默默喝下淡而無味的稀粥, 期盼大王能盡快與秦國達成和議,結束這場沒有希望的戰争。
自從信陵君死後,在與秦國的交戰中,魏國,已經二十年沒打過勝仗了……
緘默被一輛緩緩駛來的安車打破了,轱辘聲停了下來,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在高大的梁城牆垣邊下車。他拒絕了仆役的攙扶,拄着鸠杖,顫顫巍巍地朝登城的階梯走去,腰間帛帶上玉飾環佩叮當……
能佩得起玉,穿得起帛的,自然是貴族卿大夫,但城頭乃城防重地, 可不是誰都能上去的。
負責這片城牆防禦的校尉立刻上前阻攔, 但在老者仆役出示一枚銅符牌後, 卻變了顔色, 誠惶誠恐地朝老者下拜。
“不知竟是唐公至此!”
聽到“唐公”二字, 城下的魏卒竟紛紛站起身來, 朝老者肅然作揖。
在大梁,隻有一位唐公,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唐雎(jū)!
他沒有官職,不是封君,但上到魏王,下到匹夫販卒,沒有誰敢不敬重唐雎。
因爲這位老人,已是魏國僅剩的傳奇!
唐雎很長壽,他生于九十年前的魏襄王時代,年輕時沒有什麽作爲,不惑之年依然隻是個小使者,名不見經傳。
直到魏安厘王十一年時(前266年),齊楚攻魏,無可奈何的魏安釐王遣唐雎入秦求援。唐雎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秦昭王遽然發兵,日夜赴魏,魏人皆言:“齊、楚聞之,乃引兵而去。魏氏複全,唐雎之說也。”
這次立功之後,本該高升的唐雎因爲不滿魏安厘王荒淫無度,寵信龍陽,辭官去做了信陵君的門客。
安厘王二十年(前257年),信陵君竊符救趙,事成後志得意滿,居功自矜,還是唐雎勸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這才讓公子無忌猛醒,禮遇趙王和平原君,這才被諸侯尊崇,成了合縱領袖。
唐雎輔佐信陵君的那段日子,曾是魏國,是山東六國最後的希望。信陵君率五國之兵破秦軍于河外,逐蒙骜至函谷關,使秦人不敢東出。當是時,信陵公子威振天下,門客人才濟濟……
隻可惜,信陵君壽命不長,在他被魏王猜忌,郁郁寡歡而死後,年近七旬的唐雎依然在奉行信陵遺志,奔走于六國之間。
魏景湣王二年(前241年),唐雎前往楚國,勸說春申君,說他“相萬乘之楚,當禦中國之難,爲天下枭”,于是便以楚考烈王爲縱長,促成了新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合縱攻秦。
隻可惜,唐雎還是高估了六國,各懷心思的六顆散棋,終究難敵天下三分有其一的秦國枭子,龐煖攻秦失敗後,六國敗亡之勢已無可挽回……
但這不怪唐雎,除了子虛烏有的《唐雎不辱使命》是假的,從未發生過外,唐雎每一次出使,從未辱沒過自己的使命。隻可惜現在已經不是蘇秦張儀的時代了,秦國積累六世的滾滾大勢,無法被說客行人的三寸不爛之舌改變。
如今,唐雎九十歲了,他再也無法離開大梁,但歲月卻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老人家年紀雖高,氣色卻不錯,笑着擺了擺手,讓衆人起來。
“二三子守城辛苦,不必多禮。”
而後唐雎又對校尉道:“後生,可否帶老夫上城頭看看?”
校尉面露猶豫,拱手道:“唐公,城頭風大,且秦軍不時朝城頭發箭,萬一……”
萬一唐公有什麽閃失,他還不得被全城的人唾罵死?
唐雎卻大笑起來:“百餘年來,秦軍圍攻大梁不下十多次,老夫因爲活的久,竟有幸經曆了大半,風沙矢石,早就數見不鮮了。但秦國這十餘次攻梁,卻無一次成功,每一回,魏國的軍民,都齊心協力,守住了城池!”
這一番話,讓低沉的士氣一時振作!魏卒甚至高舉武器,發出了一陣久違的歡呼!
見衆人的精氣神回來了,唐雎颔首道:“且引我上城,老夫隻想親眼看看,此番圍城的秦軍,有多大陣仗,與白起三入梁囿相比如何?”
雖然沒有得到軍令,但唐雎之命,校尉不敢不聽,便讓幾個兵卒手持盾牌,護衛着着唐雎,助他一步步登上大梁城頭……
……
梁城高十丈,風果然很大,吹得唐雎蒼白的須發紛飛。
他眯着眼望向遠處,朝西、北、東三面看了良久後,嘴角露出了苦澀的笑:“這還是大梁近郊麽?才半個月,便全然認不出來了。”
大梁的西北邊,曾是魏安厘王時圈起來的王室苑囿:梁囿。其建築風格相當考究,園内種有茂密的花木,養有麋鹿,松鶴在樹下栖息,池沼中可以劃船。
如今,梁囿面目全非,樹木都被秦人砍伐一空,種滿珍奇樹木的花苑僅剩一片滿是樹樁的醜陋空地。昔日魏王狩獵的獐子,大概早成了秦軍的美食。
整個視野之内,都被秦軍的營帳和黑首秦卒填滿,攻城器械就集中在西邊,時不時朝着大梁城頭抛灑石塊,射來煙矢,讓城内不得安生。
還有從東北面繞城而過的鴻溝,自從魏惠王命白圭開挖這條運河後,它就成了中原的大動脈,把梁、宋、陳、蔡各地聯系起來。每天都有無數船從大梁出發,運送魏地的桑麻布帛南下;又載回楚地的魚鹽皮革,犀兕之角,桂枝香料,在大梁市場上賣得高價。
但現在,鴻溝上商賈舟車絕迹,隻剩滿載秦軍糧食軍械的行船,數千名光着上身的纖夫在拉拽木舟,就連他們喊出的号子,也是陌生的關中口音。
最讓唐雎擔憂的,還是北邊,在那裏,一條濁黃色的大河橫跨地表,緩緩東流。
河水是桀骜不馴的,在戰國趙魏齊三國相互爲敵,以鄰爲壑後,天災加上人禍,更是越發泛濫。好在魏國在河邊修築了長達數十裏的土垣,這才阻止洪水沖擊低窪的梁地。數十年來,在城池與河水中間,慢慢聚集了數不清的人家,開辟了無邊無際的肥沃農田,建立了一個個裏聚屋舍……
而現如今,那些本該農忙春耕,種上粟、麥嫩苗的良田,卻空落落的,連隻麻雀都沒有。百姓被驅散一空,反倒有數不清的秦國黔首戍卒,手持鐵锸、鋤頭,在秦吏鞭策下,他們排成長隊,沿着阡陌,向大梁北面源源不斷走去。
見此情形,唐雎扶着城垛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很清楚,那些秦人要去哪,打算做什麽!
他們要去荥陽!(xíng)
數十年前,那是唐雎的少年歲月,也是張儀、公孫衍、蘇秦合縱連橫,爾虞我詐的時代,秦國爲逼迫魏國加入連橫,派張儀至大梁,說出了這樣的威脅:
“決荥口,魏無大梁;決白馬之口,魏無外黃、濟陽;決宿胥之口,魏無虛、頓丘。陸攻則擊河内,水攻則滅大梁!”
但秦軍十餘次攻魏,圍困大梁,都因爲孤軍深入,無法全據魏地,沒有機會兌現這威脅。
直到今日,魏國的噩夢,終于要來了麽?
在唐雎看來,這都是近二十年來,魏國以土地賄秦,險塞要道盡遭蠶食的惡果啊,秦軍方能如此肆無忌憚,都開始籌劃水淹大梁了。
看來這一次,與之前那十餘次小打小鬧不同,秦王,是鐵了心要攻陷大梁,滅亡魏國!
“天哉……”
縱然沉穩老辣如唐雎,在預見到這個國家悲慘的未來後,也無法淡然。
他擡頭仰望萬裏無雲的蒼穹,又低聲感慨道:“若使信陵公子尚在,若使信陵公子尚在,魏國豈會落到如此境地!?”
唐雎的目光望得太高,太遠,所以竟未注意到,他所在的這段城牆之下,兩百餘步外,一名發髻右偏,皮膚黝黑的秦卒小吏,正在護城河裏無禮地小解……
……
朝大梁護城河裏撒了泡尿後,黑夫系好腰上的麻繩,擡頭卻看到有個白發老翁在大梁城牆上長籲短歎,頓感驚奇……
“難道大梁已經彈盡糧絕,困難到要讓老頭上城頭戍守了?這才半個月,都沒有過一次猛烈的攻城,不至于吧。”
感歎完了,黑夫也不做多停留,掉頭沿着小道,往營帳走去。
爲了防止城内敵人冒死出擊,碩大的營盤用木樁圍了起來,還設立高聳的望塔,上面站着持弓矢的秦卒。
進入營地後,黑夫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窩棚,好在看上去并不雜亂,他一直覺得,被《秦律》教育出來的秦吏都有輕微強迫症,喜歡整齊劃一,設計營壘時,自然也要讓各個窩棚看上去規整些。
偶爾穿營而過的執戈兵丁從轅門外經過,但更多的,還是臉上黥字,被集中在一起,在官吏鞭子抽打下趕赴各處幹活的刑徒。
還有粗布麻衣,蓬頭垢面的戍卒,他們口音各異,來自不同郡縣,黑夫偶爾遇到認識的面孔,還朝他們點頭打招呼。
一邊走在夾雜着各種氣味的營地内,黑夫也一邊腹诽道:“我之前可沒想過,大梁之戰會是這番光景。”
原來,一月初從方城縣出發後,在将尉們的催促下,黑夫他們以及來自漢中、南郡、南陽的三萬戍卒刑徒,隻花了十天就抵達大梁城下。
來到這裏後,黑夫才發現,大梁城已經被從陳郢來的秦軍包圍。而除了五萬披甲持矛的作戰部隊外,被征召的戍卒還在源源不斷地趕來。
除了漢中、南郡、南陽的三萬人外,來自關中、三川、河東、上黨、河内的戍卒刑徒,也在朝大梁彙來,合一起後,人數恐怕會超過十萬。
這是一場輔兵遠多于正卒的戰争。
讓黑夫松了口氣的是,十萬刑徒戍卒沒有被王贲将軍要求去做攻城、填溝壑之類死亡率極高的兇險勾當。而是讓他們充當纖夫、運糧民夫,除了苦點累點外,倒是十分安全。
進入二月後,一半的戍卒刑徒,更被要求啓程,前往西北邊數十裏外的荥陽,剩下的人則要在鴻溝和大梁之間,再挖掘一條深溝出來,直通城下!
所以大梁城郊,并不像攻城滅國的戰場,反倒像是個開鑿水利工程的大工地。
這種消磨時間的體力活,很考驗人的耐心,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走近安陸縣戍卒們住的小窩棚,還離着十步遠,黑夫就聽到了東門豹暴跳如雷的聲音……
“乃公受不了了,這算哪門子攻城?那位‘小王将軍’,到底會不會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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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以下作者的話不計入收費字數
唐雎在戰國策中出場四次。第一次,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年),齊楚攻魏,魏安厘王遣唐雎入秦求援。——《戰國策·魏策四》。
第二次,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年),魏信陵君竊符救趙,志得意滿居功自矜。唐雎勸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戰國策·魏策四》。
第三次,秦始皇六年(前241年),唐雎說楚春申君合縱,“相萬乘之楚,禦中國之難”,“爲天下枭”。——《戰國策·楚策三
第四次,秦始皇二十二年(前225年),受安陵君之命出使秦國,也就是這篇《唐雎不辱使命》——《戰國策·魏策四》
但第四次,争議很大,無論人物、時間、地點、邏輯,都和曆史記載出入都太大,基本可以認定爲文學創作。我認爲這是戰國末期魏亡後,魏國策士出于悲憤,以唐雎爲主角,虛構的一篇文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