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要坐長途車回家過年,第二章會到晚上12點才寫得出來,大家也快回家了吧,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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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素來有異地調任的傳統,縣裏的三名長吏,也就是縣令、縣丞、縣右尉三人,都不得由本縣人擔任。
安陸縣右尉杜弦便是關中秦人,他本人雖來安陸赴任,可家眷卻留在了籍貫地。所以杜弦并沒有購買宅院作爲自己的居所,隻住在縣城官寺之後,專門提供給官吏的院落裏。
院子不大,二進而已,陳設也不奢華,院子裏僅有幾名奴仆、侍妾伺候起居。原本有片楚國士大夫種下的清雅竹林,也被杜弦讓人砍了,将院子一角騰出來,當做練武的空地——典型的秦國武吏思維。
這一日傍晚,杜弦前腳才讓豎人送前來拜訪的湖陽亭亭長黑夫離開,後腳就聽一名從集市買糧歸來仆役說起,外面正在傳黑夫“慷慨好義”的事迹。
“竟有此事?方才并未聽他說起啊……”
杜弦跪坐在案幾後,身穿常服,詫異地說道。方才黑夫是來拜訪感謝杜弦”知遇之恩“的,亭長是縣尉直屬下級,更别說黑夫是杜弦一手征召的,算是加入了右尉一系。
杜弦見黑夫剛剛上任就立下了功勞,還升爵爲上造,也十分高興,于是就留黑夫用飨,但席上當着他和陳百将的面,黑夫卻絲毫沒有提及散财之事。
陪坐的陳百将有些吃味地說道:“這黑夫也是,真不把錢當錢,四千餘錢可不少,做什麽不好,卻用來替别人償還赀甲。那人隻是一個匿名投書的案犯,與他非親非故,何必呢……”
對于黑夫飛速的升爵,還時常被右尉誇贊,陳百将是有一絲妒忌的,此子的運氣,也太好了一些,所以言語間有些陰陽怪氣。
杜弦卻對陳百将說道:“你覺得他這四千錢花得不值?”
陳百将聽出右尉語氣中的不滿,有些不知所措,卻聽杜弦教訓他道:“你啊,還是目光太短淺了,我且問你,對吾等爲吏之人來說,最想得到的是什麽?”
“莫不是軍爵權位?還有源源不斷的錢糧?”
陳百将小心地答,在秦國,爵位和财富是挂鈎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仆役越多,産出也越豐厚。
杜弦點了點頭:“不錯,我聽聞,廷尉當年入秦時曾說過一句話,叫诟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大丈夫生于世上,豈能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但爲吏所追求的,隻是這兩樣?”
陳百将拱手道:“下吏愚鈍,想不出其他來,還請右尉解惑。”
杜弦點着陳百将道:“還有名望!”
所謂功名,便是功業和名望,在世人看來,若是事業有成卻籍籍無名無名,不足以标榜成功富貴。
正因如此,再過二十年,吼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隻是故鄉風物,西楚之音,還有鄉親們的贊譽。
所以在杜弦看來,黑夫以四千錢就在縣中得到了名聲,被縣人誇贊,實在是一筆很劃得來的買賣。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虛無缥缈的東西,它甚至能轉化爲實際的利益。
雖然秦國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績,但名聲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爲吏之道》裏總結爲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條就是“喜爲善行”。一個秦吏若能多做善舉,在當地風評極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還有可能被推舉提拔。
“這黑夫,日後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着胡須,開始慶幸自己征召了此人,對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幹練,越是受人稱贊,就越是證明他這右尉的識人善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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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弦在誇贊黑夫之“善行義舉”,家住縣城南裏闾右的左尉鄖滿,卻在對黑夫的行徑破口大罵。
鄖滿是昔日古鄖國的後代,在楚國時是鄖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負責管理車苑。到了秦國統治時期,隕氏因積極合作,俨然成爲當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們家依舊極其富庶,高門大院,粉牆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樓榭,楚人喜歡的苑池竹林,還養了數十名綠帻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裝點奢華,擺滿漆器的堂上膏燈通明,鄖滿正與自家的幾個子侄議論今天在集市上發生的事。
“這黑夫剛上任就鬧出事端,藉此獲取功勞,如今更被升爲上造,運氣實在是太好了!”鄖滿的一個侄兒憤憤不平地說道。
鄖滿也一臉不快,應道:“此人看似樸實,實則狡詐。所謂的義舉,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聽說過齊國孟嘗君焚券市義的故事?以老夫看來,這黑夫,絕對也是個釣名之人!”
雖然因爲之前兩次事件,鄖氏對黑夫恨得咬牙切齒,但現如今,那黑夫傍上了縣右尉的大船,又在縣中得了名望,鄖滿要收拾他,卻又難了幾分。
“父親,且讓那豎子再得意一些時日。”
鄖滿的兒子建議道:“待一年半載後,杜弦調走,這安陸縣尉官署,依然是父親說了算!到時候再收拾那黑夫不遲!”
……
獄掾喜一家也住縣城南裏闾右,但宅院卻樸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個三進小院落,院中有樹、有菜畦,房屋略顯陳舊,但很幹淨,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齊,也沒有多餘的隸臣妾,僅有一個老仆役在庖廚伺候。
喜有兩子,長子獲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經10歲了。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現在才2歲半,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每天結束辦公回家,喜都會與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幾前,吃完今日的飨食,食物清淡,話也不多,但妻賢子孝,家庭也算溫馨和睦。
喜是個不太有趣的人,沒有更多的娛樂活動,十多年來,他用完飯食後都要雷打不動地坐在案幾前,将每日工作的案件爰書抄錄下來。
這個習慣源于他剛剛做吏時,目睹了一次因獄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導緻的冤假錯案。
那一次,一個無辜的士伍被認爲是盜牛者,被罰爲黥面城旦,最後在上訴到郡上後,這場冤案才得以昭雪。雖然秦國官府主動幫那士伍買回了他被罰爲隸臣妾的妻女,但她們早已受盡苦楚,秦國的社會對一個黥面之人絕不寬容,這一家人隻能在隐官中度過餘生。
所以目睹了這一切的喜,一直告誡自己,要牢記每一條律令,謹慎對待每一場判決,自己手中,決不允許出現冤屈。
在他抄錄律條時,他那個做學室夫子的弟弟敢經常笑着說,兄長你抄這些有什麽用?每日忙于案牍就夠辛苦的了,難道還想把它們抄下來帶進墳墓裏去不成?
對此,喜也隻是笑笑不說話,習慣形成自然。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記錄每日發生在南郡的種種案件,這一方小天地的百态,善惡,都濃縮在監案件卷宗裏。這相當于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這天傍晚,抄到一半時,他的弟弟敢又登門拜訪了,并告知了喜,那湖陽亭長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義舉”。
“兄長怎麽看?”敢坐在喜的對面笑着問道。
喜沉吟許久,和縣右尉、左尉的關注點在黑夫得名、釣名不同,喜關心的是,黑夫這麽做,是否違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錢給去疾,讓他還清罰款,秦國隻是不允許用屋舍等财産抵押借債,但單純借錢,隻要契券符合規程,并不違法。至于黑夫自己當場毀契,不要那四千錢,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事,也無人能追究他的過錯,但是……”
喜拿起案幾上的一根竹簡,上面記錄的,正是他今日對公士去疾的判決,簡明扼要的判處,卻能決定一個人的後半生,決定一個家庭的存亡,這竹簡很輕,卻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無情之人,隻是覺得,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度辦事。這個過程中,自己的喜惡情緒,都要統統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聽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爲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聽從,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來,黑夫的所作所爲,沒有違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于犯罪者,雖然得到了全縣的贊譽,卻已經逾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種危險的行爲。
他以爲自己是誰?區區一個小亭長,才上任沒幾天,才辦了一次案,就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爲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賞罰麽?
安陸縣人也是糊塗,對這樣的行爲,怎能一味推崇贊賞?
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
“兄長要追究斥責那亭長麽?”并不是每個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無法理解兄長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陸縣百姓一樣,對黑夫的義舉較爲贊賞。
喜卻搖了搖頭:“身爲法吏,對法禁以内的事情不可寬容,對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準繩就擺在那裏,執法者隻需要看人們是否逾越了它,決不能因爲自己的喜惡,把準繩無限擴大,将明明踩在繩外的人,也給套進來。
雖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并不會爲此追究黑夫,那樣的話,他豈不是也成了那種憑借自己好惡行事的人了麽?
“隻要他的所作所爲依然在法度之内,那就随他去吧!”
送走弟弟後,喜看着案幾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書,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請教他時說過的話,想起自己剛剛爲吏時,經曆的那起冤案。
“審當賞罰,毋罪無罪,我當真做到了麽?”
但片刻動搖之後,他便恢複了昔日的堅持。
“我問心無愧,至少,無愧于律令!”
……
黑夫這時候尚不知道安陸縣百姓、官吏對他的種種毀譽評價。
他也不太在意,因爲黑夫一直覺得,榮辱之責在乎己,而不在乎人!這次的事,他也敢拍着胸脯說,自己無愧于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後,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馬欄轉了轉,看了下耕牛,這是黑夫得到一萬多錢巨款後,第一樣想買的東西。
“春耕就要到了,雖說今年不會再有裏吏刁難我家,但若是家裏有頭耕牛,伯兄和驚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勞累。”
黑夫考慮到自己今年沒幾次回家的機會,便沒人在農活上幫襯衷了,而家裏多一頭牛,相當于多了三個勞動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等他在牛馬欄那邊轉了一圈,問了問價錢後,才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原來,一頭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錢,好點的甚至上萬。這時候,黑夫才覺得,方才一眨眼就燒了的4000錢債券,的确有點壕過頭了。但他并不後悔,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黑夫認爲那是自己該做的。
耕牛如此貴重,是許多中人之家最值錢的财産了,相當于後世買輛車,可不能随便挑一頭……
挑牛挑馬是一門學問,民間甚至有專門的相馬者、相牛者,還編了一些口頭禅,比如看牛,就是“眼圓且大,眼白與瞳仁相通,脖長腳大股闊毛短者爲佳”,但黑夫隻是聽人說過,自己親自看時,依然一頭霧水。
所以黑夫暫時放棄了買牛的打算,決定等休沐回家時,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農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随後,黑夫又買了點禮物,去拜訪了縣右尉杜弦。跟領導,尤其是對你有提攜之恩的領導,要時刻搞好關系,黑夫還得指望靠着右尉,讓左尉不敢動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雖然做了亭長,可在安陸縣,依舊是一個小人物。
待到他從右尉府中出來,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過街巷,趕在宵禁之前,抵達了縣城木工坊旁邊的一處院落。
他的姐夫橼因爲獻踏碓,被縣工師留在了縣城裏,負責傳授工匠們踏碓的制作方法,還安排了一個住處給橼,待遇還算不錯。
這些天裏,黑夫每逢來縣城參與審案、作證,夜深無法返回湖陽亭,便會來這裏打地鋪,湊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門前,就看見橼搓着手,神情焦躁地在門邊踱步。
“姊丈,出什麽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帶管籥(yuè)?”黑夫走過去問道。
說來他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還老是忘了帶鑰匙,有一天還糊裏糊塗地敲門喊着黑夫他阿姊的名,說妻你快些來開門……
估計是長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過今日,橼在門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見黑夫回來,橼頓時大喜過望,幾步過來,一雙大手猛地拍着黑夫的肩膀,差點沒将他拍脫臼了……
“黑夫,是好事!”
橼咧嘴笑道:“吾等獻上踏碓的賞賜,郡裏終于發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