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是匿名信,你還拆!”
黑夫按着季嬰伸向草繩的手,厲聲呵斥了他,同時也注意到,利鹹做出了和自己一樣的舉動,但見黑夫已阻止季嬰,他便默默地退了回去。
“我……”季嬰被二人的反應吓了一大跳,愣神半響,也終于想起了上一任老郵人對自己的囑咐,頓時滿頭大汗。
原來,秦國律令專門規定:若是收到了匿名信,不得拆看!若是拆看,便是觸犯法律,要罰二甲……
方才若是季嬰手賤拆開了信,那他可要付出兩千多錢的罰款了,和亭長一樣,作爲基層公務員,郵人也是有基本工資的,但一年下來也隻有五十石的口糧。按照今年秋後降下來的糧價“米石四十”來算,要不吃不喝白幹一年才能繳清。
“還好,還好,不然就慘了。”
季嬰在那擦汗慶幸,黑夫則接過了他手中的木牍信件,皺眉查看了一番。
因爲秦國接力式的郵傳系統,檢查很嚴密,基本不會讓一封匿名信在多個地點間傳送。所以這封信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季嬰送信中途,被人偷偷投進來的。
裏面的内容黑夫雖然不知,但多半是一封舉報信!想要借郵人之手,交到官府手中。
别看秦國律令嚴苛,鼓勵百姓告奸,但同時也對告狀做出了嚴格的規定,一旦所告不實、誇大,就要面臨“誣告反坐”。
所以對于匿名舉報信,秦國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若是聽從信中舉報,抓人處刑,恐怕整個秦國都會人人自危,所以不能鼓勵這種不付出任何代價的攻讦之風,對于匿名舉報信,一概不予受理!甚至連看一眼都不行……
除非,你已将投書之人抓獲,這才能打開信件,對比證詞,問個明白。
“季嬰,你可知這是誰投進來的?”黑夫問道。
“我哪知道……”季嬰很是冤枉,“我直到方才,才知道背簍裏有這麽一封信。”
“亭長,既然沒抓到投書之人,還是燒了吧。”
利鹹和黑夫一樣,知道這條律令,律令上建議的處理方式,就是“燔之”,這東西留着也是個燙手山芋,管他裏面寫了什麽,一燒了之,落得幹淨。
黑夫卻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讓衆人稍安勿躁,又讓東門豹去将蒲丈、小陶、魚梁都喊到堂屋這邊來,他這做亭長的,要開一個小小的全體會議……
……
一刻後,不大的廳堂内,幾張草席上,坐滿了湖陽派出所的全體成員。
求盜東門豹,亭父蒲丈,郵人季嬰,亭卒利鹹、魚梁、小陶,加上黑夫的話,一共七人。
而他們面前的案幾上,就擺着那封匿名簡牍。
“事情就是這樣。”
黑夫将這件事的經過簡單地複述了一遍,目光掃向六人。
“如利鹹所言,律令規定,若遇到匿名投書,又未能抓獲投書人,切勿開啓,焚毀爲妙。”
衆人都點了點頭,覺得這是妥當的處理方法。
黑夫略一停頓,又道:“但汝等也需知道,律令中又說,若能抓獲投書人,賞賜臣妾兩人!”
“賞賜兩個臣妾?”
衆人聞言,除了早知道這規定的利鹹外,都變了臉色。
所謂臣妾,就是男女奴隸,男奴爲臣,女奴爲妾。
秦國可不是後世曆史課本上宣揚的“廢除了奴隸制的先進封建國家”,恰恰相反!這個國度的律令是很先進,可在某些方面,也挺落後的,秦的奴隸、刑徒占人口比例,是七國裏最大的!
打個比方,在安陸縣,就有爲官府做城旦、鬼薪、舂米的男女刑徒、隸臣妾數百人。除此之外,民間的官吏、有爵者,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奴隸,多的人家,比如說利鹹的本家,本鄉闾右利氏,擁有的奴隸甚至達到數十人……
這些奴隸,很大一部分是周邊蠻夷,亦或是戰争裏被俘的俘虜,秦律有規定“寇降,以爲隸臣。”秦與六國交兵,死者斬首,生者俘虜,很大一部分淪爲隸臣,流入秦國。當然,也有犯罪被株連的秦人淪爲奴隸,軍功爵制度中,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維持着這個等級金字塔的平衡。
隸臣妾的兒女也同樣是奴隸,這就導緻秦國的奴隸基數越來越大,奴隸除非在戰場上立功,才能幫自己和家人贖回自由身,這是唯一的出路。
秦國奴隸的地位極低,雖然秦律規定,奴隸不得被随便殺害、虐待,但卻可視爲财産,允許買賣。秦國各地都有“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欄”的現象,在安陸縣城的人市,成年隸、妾,一個值4300錢,與四件甲衣、或者一百石米等價,至于未成年的小隸妾,價格更賤,隻值2500錢。
也就是說,兩個成年隸妾,加上一個小孩,才能換一頭耕牛,或者一匹好馬,果真是人不如畜……
對這種制度,黑夫是自然而然排斥的,可如今的他隻是一個小亭長,在時代大潮下,自身尚且難保,更無力改變體制。
他隻能默默歎了口氣,說道:“當然,兩個臣妾,哪怕是兩個女奴,也不夠吾等瓜分。”
此言一出,除了不苟言笑的利鹹,還有老邁的蒲丈外,其他四人都笑了起來,尤其季嬰笑得最淫蕩。大家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兒,都明白的,也就小陶還有些懵懂。
“但換成錢就不一樣了,兩個臣妾,相當于8600賞錢,到時候,吾等可以選擇不要臣妾,要賞錢!”
聽到這麽大數量的錢,衆人反應各不相同。
東門豹、季嬰、小陶三人對這一幕不陌生,相視一笑。
蒲丈眯着的眼睛睜大,魚梁更是捏緊了拳頭,舌頭舔着嘴唇,有些心動。
唯獨利鹹面無表情,似乎沒有将這些錢财放在眼裏。
黑夫将六人表情一一看在眼裏,笑道:“所以,我想試一試,看能不能抓到那匿名投書者,若能抓獲,得了賞錢,當與亭中衆人共分!”
“好!聽亭長的!”東門豹、季嬰、小陶三人是黑夫死黨,自無異議,魚梁家貧,需要錢财,也起哄附議。
蒲丈是亭父,又不參與抓人,雖然有些動心,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說自己老邁,年輕人的事,他就不參與了。
唯獨利鹹朝黑夫拱手道:“亭長,抓獲匿名投書者的賞賜之所以如此之高,遠超普通的殺人盜賊,實在是因爲投書者難以确定行蹤,隻要不被人目擊看到,他裝作無事便可。又不像殺人,有屍身爲線索,也不似行竊,可尋覓财物去向,吾等當如何尋找?”
在利鹹看來,這件事是很麻煩的,若是能開啓書信看看内容,或許還能大緻猜出投書者的身份。可如今信幹擺着不能打開,他們隻能盲目猜測,想要抓到人,何其難也。
然而,這難題似乎沒吓到黑夫,卻見他成竹在胸地說道:“不然,此事說難也難,說易,卻也易!”
PS:
有投書,勿發,見辄燔之;能捕者購臣妾二人,(系)投書者鞫審谳之。所謂者,見書而投者不得,燔書,勿發;投者[得],書不燔,鞫審谳之之謂(也)。——《雲夢秦簡.法律答問》
卅一年十月乙酉朔朔日,貳春鄉守
大奴一人值錢四千三百。
小奴一人值錢二千五百。
凡值錢六千八百。——《裏耶秦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