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十,臘祭已過,天氣越發寒冷,連往年不會下雪的安陸縣,都落了一場大雪……
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個安陸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樹木披挂上了雪團,如瓊枝玉葉;裏聚的屋頂被積雪覆蓋,百姓們躲在屋子裏哆嗦不想出門;那些空落落的田畝成了一片雪場,有幾隻出沒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腳印;雲夢澤也結了一層薄霜,北風在湖面上呼嘯而過,四處一派清冷景象。
雖然天氣不好,但路上卻仍然有些行人、車輛。安陸縣城以南三十裏的路上,有一輛雙馬架轅的馬車在緩緩行駛着,馬蹄上裹着防滑的稻草,車夫一邊趕車一邊呵出白氣,他身後的車輿載滿柴草,厚厚的草垛上,還躺着一個人……
卻見這人裹着厚實的冬衣,披蓑頂笠,挎囊帶劍,但鬥笠遮不住他額頭上鮮豔的赤帻,蓑衣掩不了身上的绛服。
看裝扮,當是一名亭長,正是前幾天剛剛通過考核,被任命爲湖陽亭長的黑夫!
黑夫今天前來,卻是爲了赴任,算起來,他已經推遲上任好幾天了。
原來,臘月初一那天,在主吏掾面前,黑夫一口氣答對了二十道法律答問,面不改色,震驚了整個主吏掾官署。主吏掾稱奇之餘,也立刻将此事報到縣令、縣右尉、左尉處。
如此一來,一直在說黑夫乃是粗人,不識律令,不可爲吏的左尉也沒了借口,隻好捏着鼻子,看着縣令和右尉批準了這次任命,他畢竟不是主官。
任命雖已下達,但黑夫卻又卷入了一場官司,正是他狀告夕陽裏裏正一案!
黑夫向縣丞告發,夕陽裏裏正煽動裏人鬧事,欲圖闖入自家廬室奪走踏碓,而裏正過去幾年裏,對黑夫家攜私報複等事,也被翻了出來。
真是湊巧,被安排來受理此案的,依然是獄掾喜,喜看到是黑夫,先是一愣,而後的表情便是“怎麽又是你?”
好在這起案子沒有什麽波折,因爲黑夫的證人太多了,從他師從的匾裏老吏閻诤,到夕陽裏的裏監門,都站在黑夫這邊,證實了當日所見之事。
至于那些被傳喚的夕陽裏裏民,或許因爲那日的事心中有愧,亦或是畏懼黑夫這個新任亭長,也紛紛說自己純屬被裏正煽動才群聚鬧事的,還有人作證說:“夕陽裏正分配耕牛農具時偏向自家親戚,與其有怨者往往得不到耕牛,隻能自己去拉犁……”
那裏正自身的确不幹淨,如今牆倒衆人推,更是洗不脫罪名了。
最後,在證據确鑿下,喜援引那篇“大秦幹部行爲守則”(《爲吏之道》),其中的《吏有五失》,認爲夕陽裏裏正犯了“見民倨傲,不安其職,居官善取,興事不當”等錯誤,最輕也是一個渎職之罪。
但念其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且爵位是上造,可以稍微抵罪,最後隻判了個“贖黥”,同時撤去裏正職位,削除功爵,沒收賞賜的田地……
裏正這下徹底失去了地位,他花了大半家财,交了三萬多錢才免除了黥面之刑,那些田奴也盡數被官府收走,以後可能要和他瞧不起的低賤裏民們一起,親自下地幹活了。
這事還沒完,商鞅說過,以十裏斷者弱,以五裏斷者強,基層的裏吏雖小,卻不可一日有缺,夕陽裏還得再選一個裏正出來。
一般來說,裏正由當地裏民推舉,或是鄉吏直接任命,往往是爵位最高、聲望最盛、财力最強的人擔當。
最後,裏中爵位最高的裏監門老頭如願以償做了新裏正,如此一來,裏監門一職又空了出來……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接下來挑選新的裏監門時,鄉親們居然紛紛上門,請衷做裏監門!
……
衷雖然看上去性格懦弱,但卻忠厚,做事公平,能得人信任。那一日,他在家門檻的那聲怒吼,讓裏人對他多了些敬意。
再加上對黑夫亭長的畏懼,一些裏民們做出了讨好黑夫一家的舉動,于是衷就這麽被推到了這個位置上。
“我可不想做什麽裏監門……”
但衷自己不樂意,頭搖得像撥浪鼓,他是個不喜歡出風頭的人,當真不願意爲五鬥米而沾惹麻煩。
三弟驚則覺得,有吏做爲什麽不當?多威風啊!但黑夫卻支持了衷,認爲還是不要趟這趟渾水的好。
黑夫是如此對衷和驚說的:“裏監門、伍老之類,即便裏人推選,伯兄也大可不必擔任,隻因秦律對這幾個位置要求太過苛刻,一時不慎,就會出事連坐。”
比方說,有賊入甲家,傷了甲,甲呼喊有賊,其四鄰、裏正、伍老都外出,沒有聽到呼喊。在論處的時候,四鄰外出,可以不受責罰。裏正、伍老即便不在,也不能免責。放賊人入内的裏監門,也少不了受罰。
在秦國,做吏不僅要享受食俸的好處,也要承擔責任和風險,切記,切記。
黑夫做亭長,是無奈之舉,他身爲穿越者,深知時代大勢,就像一條朝着逆流遨遊的鲑魚,知道遊到什麽地方才能算安全,若不能進,則會一退到底。
而且黑夫有句話沒直說:“想讨好我們家?求原諒?對不起,我沒伯兄那麽好的脾氣,不領情!”
再說了,傳達室老大爺,有什麽好當的!
于是,衷拒絕了裏人的推舉,繼續将精力放在家裏那兩百多畝地,以及對驚的教育上。
與此同時,黑夫的姊丈橼,也被留在了縣裏的攻木工坊,參與“踏碓”的制造。
原來,縣工師和倉啬夫将此物獻上後,安陸縣令十分重視,立刻下令先造一批出來,在縣倉投入使用——官營工坊可不能随便制造官府“命書”,也就是計劃書以外的器物,除非是本地縣令批準。
不過,本該發放的賞賜卻遲遲未下。因爲縣令居然拿不準這算多大的功勞,便将此事連同一個仿制出來的踏碓,打包送往南郡首府江陵城,請南郡郡守滕定奪……
從安陸到江陵,隔着雲夢大澤,山水兼程五百裏,來回要半個多月,這件事一時半會沒有定數,黑夫也懶得關注了。因爲秦國坑爹的戶籍制度,器物是橼獻上去的,這件事與他關系不大,好在不管結果如何,便宜的都是自家人,也不算虧。
而黑夫本人,又去閻诤家拜訪了一趟,感謝其相助之恩。臘月初八,匆匆過完臘祭日,安頓好家裏,他便出門赴任了。
不過黑夫沒有直接去湖陽亭,而是先到了涢水鄉離邑,拜見了本鄉負責緝捕盜賊的“遊徼”。
雖然亭長是直屬于縣尉的屬吏,與“鄉鎮派出所長”的遊徼并無直接上下級關系,但二人職責有不少交集之處,以後免不了打交道,還是先打聲招呼爲妙。
爲吏之道,看的不僅僅是能力,還有人情禮數。
而後,黑夫就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降雪困在涢水鄉邑,直到今早雪停了,才能啓程。
他運氣好,有輛去縣城的馬車答應載他同行。
和九月底時他前往縣城服役,來回都得靠雙腿不同,如今黑夫有了官身,頭頂赤帻,身披绛衣,遇上過路的馬車,随便一伸手就能攔下,再拱着手客客氣氣地說可否順路搭個車?車主人八成都會同意。
于是,黑夫就這麽躺在馬車上,舒服地晃悠着,一路搭到了涢水鄉北部……
……
“這位亭長,湖陽亭到了。”
馬車在路邊緩緩停下,車夫呵氣暖和着凍僵的雙手,回頭将迷迷糊糊睡着的黑夫喚醒。
黑夫起身一瞧,卻見筆直的塗道旁,是一個高約丈餘的木柱子,柱子頂上坐立着一隻造型奇特的怪獸雕像,其狀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中央還釘着一塊木闆,上面刻了“湖陽亭部”四個小篆。
黑夫知道,這是桓表,也可以稱之爲華表,相傳堯時立桓表于交通要道,供人書寫谏言,針砭時弊用,後來就漸漸成了亭驿的标志。
越過桓表再往裏,是一道土階,一直通向幾間覆蓋黑瓦的土舍,那就是亭舍了……
“這就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這幾個月裏,沿途見過不少亭舍,早已見怪不怪,可唯獨面前這一個,讓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從與湖陽亭長起沖突開始,又陰差陽錯地來此赴任,而爲了當上這亭長,當真不容易啊。
這時候,亭舍一直開着的門内,走出來兩個人。他們似乎一直等在門口,老遠見到馬車停下,便一邊走出來,一邊大聲喊道:“可是黑夫?”
聲音洪亮,震得路邊松柏上的積雪一陣搖晃,黑夫一瞧,頓時樂了。
來者也穿着绛服,腰上挎劍,臉頰兩片濃密的飛鬓,額頭還有個駭人的豹紋胎記。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識的好夥伴東門豹,還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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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