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回到家吃夕食時,驚突然起身說,他想學識字,此言一出,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詫異地看着驚。
早些年,衷和黑夫因爲家裏有爵位,還有些積蓄,各自跟着匾裏閻诤、夕陽裏呂嬰學認了點字。等到驚十來歲的時候,因爲種種變故,家裏又窮了下來,他的教育就耽誤了。驚也性格跳脫,整日與裏中年輕人吹牛閑逛,沒個正形,讓母親十分苦惱。如今他卻突然轉性,家人都有些驚喜。
母親看向黑夫,問是不是他勸驚的,黑夫則笑着說道:“阿母,是驚長大,懂事了。”
接下來,黑夫又将他正式爲吏後,想讓驚去學室當弟子的打算說了出來,當然,隻隐去了這麽做,是爲了讓驚逃避兵役的那部分……
知曉此事後,家人們更是歡喜,學室弟子的前途,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強多了。母親欣慰地看着三個兒子,又開始抹眼淚了。
“汝等父親生前最疼驚,若他能見驚有一個好前程,那該多好。”
兄弟三人連哄帶勸,才讓母親不再追思故人。
而後便決定,這個冬天,驚就先在家中學點基礎的識字。等春耕農忙結束,再去鄉邑,請閻丈的次子教他,反正黑夫還有兩千多錢的積蓄,足夠交付束脩錢了。
“待到來年這會,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縣城學室做弟子了。”
驚滿口答應下來,乘着沒有農活,第二天就跟着黑夫,開始了艱難的識字之旅。
識字的教材,當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漢題材古裝劇裏出現的三字經,那東西宋朝才有。中原貴族用來識字的《史籀篇》,他們這窮鄉僻壤也沒有,所以黑夫隻能把從閻氏家裏抄回來的那八篇律令當做教材,挑簡單的字教給弟弟。
“父、母、夫、妻、兄、弟、子、女,你今天先将這幾個字認熟……”
給驚安排了每日的作業,讓他一個人去撓頭搔耳後,黑夫自己就跑到家裏比較清靜的水井邊,坐在井沿上,在天光雲影之下,開始輕聲誦讀那八篇律令。
“盜贓值過六百六十錢,黥爲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完爲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錢,耐爲隸臣妾,不盈百一十錢到廿二錢,罰金四兩。不盈廿二錢到一錢罰金一兩……”
讀到這,黑夫放下了竹簡,唏噓道:“原來在秦國,盜一錢也算盜,而盜錢多少,還牽扯到量刑輕重。盜百一十錢以上者,就要做刑徒、奴隸了,這麽嚴,誰還敢小偷小摸啊……“
“盜五人以上相與攻盜,爲群盜……”
過了一會,當背到這一段時,黑夫不由氣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遺憾地說道:“可恨,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盜,我的賞錢可要多好幾倍了。”
一時間,黑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畢業後,考縣裏派出所編制的情形,隻是那時候他要考的是個小警員,如今卻是派出所長……
這八篇律令,相當于是考試前閻诤幫他劃好的重點,沒什麽捷徑,隻能可勁地背。等他花了一早上時間,差不多把《盜律》讀得爛熟時,院子裏傳來了衷的呼喊聲。
“仲弟,你姊丈來了,說你要造的踏碓,已經做好了!”
……
一刻後,在幾個男丁的忙活下,黑夫家的後院裏,便安裝上了“踏碓”,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邊上。
卻見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樣相差無幾,是木、石組合而成的器具,兩個方形闆作爲碓架,中間設一橫梁,架起一根長長的碓杆,碓杆頭部裝一隻石錘,碓錘正對一個新制的石臼……乍一看,跟個跷跷闆似的。
“仲兄,你讓姊丈做的,就是這麽一個物什啊……”
驚好奇地過來看了看,不以爲然地說道:“我還以爲是何新奇的東西,看上去,平平無奇嘛。”
“待會你便知道它的好處了。”
黑夫檢查了一遍,腳踩上去試了試後,便端起陶鬥,将裏面的稻谷一股腦倒進踏碓下的石臼裏,又接過姊丈橼遞過來的另一鬥米,倒進了原來舂米用的杵臼裏。
随後,他便拿起了木杵,對驚說道:“驚,你過來,吾等比比,相同時間裏,誰舂米舂的多。”
“仲兄你别開玩笑了。”
驚卻連連搖頭,舉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你天生大力,我卻瘦成這樣,舂米肯定沒你多。”
黑夫卻不饒他:“你用踏碓,我用杵臼,咱們比比!伯兄,你幫吾等算着數量。”
驚這才不情願地過來,站到了踏碓旁,黑夫教他試了幾次,二人便一人一邊,開始各自舂米……
“嘣,嘣,嘣,嘣……”
他們家的後院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聲,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陽和月也跑了過來,好奇地看着仲父和叔父在這較量。
卻見黑夫手持木杵,高高舉起,又重重落在石臼裏,不時有稻谷濺了出來,最初他舂得很快,可這樣重複了一刻鍾後,就開始流汗了……
而驚看上去就輕松多了,他隻需要用腳踩着踏碓尾部的木杠,就能驅動碓頭升起,随即擡腿減力,讓失衡而落下的碓頭砸在石臼中,反複起落。
衷則在旁邊爲兩個弟弟揄谷子,每當臼内的稻谷慢慢脫殼、變白,已經舂到了糙米的程度,衷就将其勺出,再放入一批幹燥的稻谷。
最初時,二人舂得的谷物是差不多的,可漸漸地,黑夫那邊,緊密有緻的舂米聲音慢了下來,節奏越來越緩,他有些累了。
而驚這邊,雖然最初時力度可能不如木杵,卻勝在持久,若是累了,他還可以換一隻腳繼續舂,所以節奏一直沒有太大變化。
于是待半個多時辰過去,黑夫已經雙手酥軟,再也舂不動時,驚卻還能換腳繼續……
“如何?”黑夫放下手裏沉重的木杵,隻覺得雙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額頭也滿是汗水,而驚除了腳有點麻,腰有點酸外,居然臉不紅氣不喘。
衷點了點二人在這半個時辰裏舂出的米,說道:“黑夫舂了4鬥谷子,驚舂了5鬥谷子……”
“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
驚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結果。
黑夫卻大笑起來:“果然如此,比起木杵,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勞累,可以一直舂下去,待我倦了舂不動了,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踏碓的确比杵臼效率更高。你我體格差距如此之大,尚且能比多多,若是兩個差不多身高氣力的女子來舂,就更明顯了。”
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别,就是會利用工具,而且還能不斷地改良工具,生産力,就是這樣被一點點提高的,隻是黑夫讓農夫們摸索百年才能達到的事,一天之内就做到而已。
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緻千裏;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就是這個道理。有了踏碓,一個瘦弱的青年也能将十多個人的口糧舂出來,效率不遜色于八尺大漢。
黑夫将木杵扔到一旁,拍着驚道:“現在信了吧,還說此物無用麽?”
“此物真是太有用了!”驚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
這時候,母親和大嫂也過來了,看着踏碓啧啧稱奇。
大嫂葵試了試踏碓,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說以後若能用這東西來舂米,每天舂家裏人一天口糧,怕是能省不少時間呢!關鍵是,還不容易累,若是農忙的時節,甚至能讓六歲的陽坐在踏碓的木杆上,都能舂出糙米來……
母親則感歎說:“若是早些年有這物什,老婦這雙胳膊,也不用落下毛病……”
家裏人一時間對踏碓愛不釋手,人人都想上去試試,同時對黑夫想到的主意贊不絕口。
黑夫卻将功勞推給了橼:“還是姊丈手藝了得,将我想要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做出來了!了不起!”
橼憨厚地笑了笑,黑夫乘機邀請他道:“我正旦時服役去了,一家人過年都沒能團聚,明天便是冬至日,怎麽說也要一同吃個飯,明日姊丈、阿姊都過來罷。”
橼應下此事後,黑夫又拍着踏碓,得意地想道:“萬事俱備,東風亦至,有了這舂搗利器,那東西,我便能做出來了。”
一想到自己馬上能吃到的好東西,他的自己也高興壞了,便将旁邊看熱鬧的侄兒、侄女一手一個地抱了起來,對兩個小屁孩臉上各親了又一口,笑道:“明日啊,汝等就能跟着仲父,大飽口福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