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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門縫裏看人

第46章 門縫裏看人

“仲兄你自己來學律令,将我拉來作甚?”

驚捧着一個竹籃,裏面放着四根肉幹,一臉的不情願。

他本來得了把新劍,正想在伴當們面前炫耀一番,結果仲兄來匾裏找老吏閻诤學律令,卻死活要他跟着。

“讓你來你就來,哪那麽多廢話?”

黑夫瞪了驚一眼,他帶着驚,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後向路邊的農人拱手詢問:“敢問,閻丈人家在何處?”

這“黑夫”學讀寫,是跟夕陽裏呂嬰老先生,他大哥才是來匾裏找閻诤學過,所以黑夫并不知曉其住處。

好在這位閻诤在匾裏名氣很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才問第一個人,就爲他們指了路。

“一直往前走,過了竹林,那家有高牆瓦檐,門上染着紅漆的就是閻丈家了。”

匾是竹篾編制的器具,圓形的下底,邊框很淺,可以用來養蠶、盛糧食等。匾裏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爲這附近竹子衆多,家家戶戶都能編匾。

黑夫兄弟按照指示,一直往前走,卻見每家門前都曬着匾筐,而後途徑幾畝竹林,雖是深冬,竹葉黃了不少,但竹竿依然青翠挺直,枝幹相接,疏密有緻。

驚可惜地說道:“若是在立秋前後,一定能挖到冬筍,再下河摸條魚,煮在一起……哎喲,仲兄你又打我。”

黑夫敲了敲他的腦袋:“别整天盡想着吃食,你今日若乖乖聽我的,不要亂說話,我便給你五十錢,讓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此話當真?”驚就像被許諾了糖果的小孩子,露出喜色。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了一家大宅前,高達一丈的牆垣,染着白灰,上面覆蓋着嶄新的瓦當,大門染着炫目的紅漆,可容三人并肩走入。

就這外觀,休說黑夫家不能比,就連他們裏的裏正、田典家也要遜色不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貴。

黑夫暗道,幸好自己除了四根肉幹外,還包了一百錢,即便如此,這點束脩依然顯得寒酸,閻诤恐怕會不放在心上。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開始叩門。

過了好一會,門終于緩緩打開了一條縫,一個皂衣的仆役豎人透過狹窄的門縫看出來,見是兩個庶民,便沒好氣地問道。

“汝等何人?來找誰?所爲何事?”

黑夫作揖道:“夕陽裏公士黑夫,想找閻君求問律令之事,還望代爲禀報。”

“又是來問律令的啊……”

那豎人上下打量着黑夫兄弟,類似的泥腿子他見多了,大多是家人觸犯了某些律令,遭了官司,就來找閻君求助。

黑夫好歹不是兩個月前的粗布褐衣了,穿着上個月新買的衣服,身後的驚也還算穿的幹淨,可在這豎人眼中,他們身上好似有什麽污點似的。

“且等着罷,我去問問主人。”

紅色漆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

驚有些不忿地說道:“這豎人,一臉晦氣,就跟吾等欠他錢似的。而且他是多久沒出門了,匾裏明明和夕陽裏挨着,他卻連仲兄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那點名聲,也就能在市井人家裏傳一傳,卻無法入吏士之眼啊。”

黑夫倒是看得清楚,他的那點事迹,也就能在普通士伍黔首面前吹一吹,像閻诤這種爵位爲不更級别的老吏,又曾經在鄉、縣當過官,是見過世面的人,瞧不上眼的。

何況今日他是有求于人,對方又是長者,放低姿态,也是應該的。

驚卻抱怨連連,說夕陽裏的呂嬰丈人要是沒去縣城就好了,他倒是與自家認識,哪還用這麽低聲下氣。

又等了好一會,驚腳都站麻了,不耐煩地走來走去,那門才終于又一次打開。還是那豎人,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道:“随我進來罷。”

黑夫朝驚比了個噤聲的姿勢,二人随仆役入了宅門。

進入閻宅後,黑夫立刻發現,這戶人家,其實并沒有外面看上去那麽富麗堂皇,反而挺普通的:入門西面是馬廄、雞埘;東面沿着牆開墾出一片菜地,用土壟分成了幾塊,種着蔥韭;正面則是一個堂宇,大概是用來會客的。

不過豎人卻沒有将二人引入正堂,而是帶他們繞了過去,沿着走廊,來到了一間更小的屋宇。這大概是書房,因爲透過窗扉,可以看見裏面三面牆壁都有書架,上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簡牍。

閻诤雖然不任職了,但在任上時,卻将律令抄錄甚多,雖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但也是雲夢鄉之最,這也是黑夫找上門來的原因。

黑夫兄弟剛想進去,卻被豎人拉了回來,他瞪大眼睛,指着屋子的門檻搖頭,讓兄弟倆站在了外面……

很顯然,他們沒有被當做客人,沒資格登堂入室,豎人甚至害怕,害怕這二人呼出的氣息讓主人不快,害怕兩人泥濘的鞋履弄髒了幹淨的地闆……

驚已經氣得發抖了,黑夫卻讓他稍安勿躁。

門簾被拉開,黑夫要找的閻诤就坐在這間書房裏面,他年紀頗大,六七十歲,颔下胡須發白,穿着一件厚冬衣,還披着羊皮裘,顯得身材有些臃腫。

他背後擺着一個青銅燈架,面前是一個矮腳的漆案,漆案上攤開竹簡,閻诤眯着眼睛,持筆的手微微發抖,寫字很慢……

豎人入内,長拜及地,說道:

“主,那名夕陽裏的公士帶到了。”

閻诤眼睛也不擡,問道:“公士,你說你認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見過閻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時在鄉中随閻君學過讀寫。”

“你那家兄如何稱呼?”閻诤仍未擡頭。

“衷。”

“衷?”閻诤總算停下了筆,低頭想了半天,複又道:“老了,不記得了。”

氣氛有點尴尬,不過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閻诤還隻是一個鄉三老,尚未去縣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給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學都是大課堂,忘了個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将束脩遞給豎人,直接道明了來意。

“我今日來此,是久聞閻丈熟悉律令,每年新發布到郡縣的律令也有抄錄,故想來借《盜律》《捕律》等篇觀摩摘抄,并想請閻丈指點疑難……”

閻诤終于擡起頭,詫異地看着着黑夫,問道:“後生,你爲何要學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閻诤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爲捕盜立功,從士伍被拜爲公士,又運氣好,被縣右尉看中,征召我做亭長,下個月便要參加考核。奈何我對律令知之甚少,故才來求助于閻丈,還望閻丈看在鄉裏鄉親,指點一番……”

“亭長?”

閻诤眯了許久的眼睛,終于睜開了,亭長說大不大,隻是鬥食吏。說小卻也不小,掌管着十裏地方,直屬于縣上,還有武備。

所以閻诤作爲退下來以後,無權無勢,隻有點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将本地的裏正、田典放在眼裏,卻不敢對一位未來的亭長太過怠慢。

反過來,若他能指點出一位亭長來,對他的聲名也有裨益。

閻诤又一次仔細打量黑夫,發現此子居然如此年輕:“你今年幾歲?”

“過幾日便滿18了。”

“18歲就能被征召爲亭長,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歲時,還隻是個在學室學律的吏子呢。”

閻诤這下是真的吃驚了,一個士伍,毫無背景,竟然18歲就爲亭長,假以時日,十年、二十年後,又會有怎樣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筆,突然對黑夫贊不絕口,而後狠狠地瞪着一臉谄媚、湊過來向他報告束脩數量的豎人,斥道:

“無禮的奴婢,誰教你的待客之道?還不快快将這兩位同鄉後生迎進來,看座,上熱湯!”

PS:關于秦的土地制度,曆史課本上說是商鞅變法,變井田爲私有,土地可買賣,增加了勞動人民的積極性雲雲……但要找證據,卻隻有董仲舒的言論作爲孤證……隻是因爲恰好迎合了馬列史觀,被強行削足适履了。近些年随着對出土秦簡的研究深入,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不僅找不到買賣土地的交易契約,甚至連官府查封犯罪分子财産時,也不将田地算作私産查處……

畢竟是小說,理論什麽的不贅述太多,咳咳,編輯又要罵我把小說寫成畢業論文了T﹏T總之我是認同《秦制研究》裏的觀點:秦是普遍土地國有制,至于到了漢代漸漸變味,那就是後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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