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九日,距離旬日大比隻有一天時間了,安陸縣南門校場,甲什的什長垣柏焦躁不安。
他那一日隻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過去刺激黑夫,若黑夫畏懼拒絕,正好可以嘲笑一番。
孰料,這個鄉下來的蠢人竟然一口答應下來!還約定了那麽大的一個賭約!這下好面子的垣柏就沒了退路,隻得接招。
但事後想想,他依然覺得自己肯定能赢,在他看來,黑夫,這個初次服役的17歲更卒,就能帶着全什勇奪考核第一?垣柏可一點都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
他已經打算好了,隻要這黑夫得不了第一,就會顔面掃地,還要去自家白幹兩年仆役佃農,自己可得好好壓榨壓榨他。
當時的癸什,在訓練上的确是停滞不前,而且士氣低迷,可垣柏萬萬沒有料到,短短四五天裏,癸什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首先是訓練進度上,不同于頭幾天在原地呆呆站立、蹲下、左轉右轉。到了十月六日,癸什衆人終于開始在校場上走動,進行“行而止之”的練習,他們的練習方式依然是那麽的與衆不同:那些人都是左腳不穿履,一高一低地走着,别提多滑稽了。
這滑稽的場景,惹得甲什衆人大笑不止,可到了十月七日那天,他們卻笑不出來了……
原來,依靠前幾天打下的良好的基礎,經過一天的練習,癸什衆人已經能不用脫掉左邊的履,也能邁對左右腳了——一旦有人邁錯,跟在後面的伍長東門豹就會上前,用手裏的竹棍狠狠抽一下!
什長黑夫則舉着一根粗竹竿走在最前,一邊走,還一邊喊着“左右左,左右左”,後面的人就跟着他的腳步邁進,嘴裏也喊着同樣的話語。
到了第八天,癸什的行進隊列變得更加規整,他們已經能在慢跑中呼喊着左右左,保持同一節奏邁進,每個人都像是蜈蚣的左右足一般移動,看上去十分規整。
當黑夫高喊停的時候,衆人也會齊齊停下,齊齊擡起右腳,重重踩到地上,那齊刷刷的跺腳聲,讓垣柏心驚膽戰。
他當然不知道,癸什衆人之所以能維持高昂的士氣,多虧了他的那四千錢,被黑夫當做畫餅擺在衆人面前。在得到黑夫“分金”的承諾後,即便是訓練最消極的平、可、不可三人,也開始努力跟上隊伍節奏。
以利驅之,以義結之,以恩推之,以法威之……黑夫巧妙運動了這幾種方法,在季嬰、東門豹二人的協助下,便将原本如一盤散沙的整個什都凝聚在了一起。
“這樣下去,癸什說不定真能得第一……”垣柏開始慌了,他家雖然富裕,但四千錢畢竟不是小數目。
“什長,我倒是有個主意。”
甲什的伍長湊了過來,在垣柏耳邊說道:“我與癸什的小陶是同鄉同裏人,此子是個結巴,家中貧寒,爲人也懦弱可欺,隻要稍加威脅,再許諾他一點錢,讓他在旬日大比時故意掉隊,癸什便得不了第一了!”
“如此甚好!”垣柏眼前一亮,讓甲什伍長快些想辦法将小陶找來。
于是,在這一天的食時,獨自一人去如廁的小陶,便被甲什的垣柏、伍長等三四人堵在了溷軒外……
……
和甲什伍長說的一樣,小陶是個瘦削矮小的青年,被衆人逼在牆角瑟瑟發抖,垣柏笑眯眯地上前,開始對他威逼利誘……
“我……我……”
在垣柏道明來意後,小陶臉色漲紅,幾欲說不出話來,也不知是氣憤還是害怕。
“你就拿着罷!”
垣柏将裝着一百錢的布袋硬塞到小陶手中,攬着他的肩膀承諾道:“你若能如我所說,在明日大比時故意摔倒、掉隊,事成之後,我會再給你一百錢!”
甲什伍長也捏着拳頭威脅道:“不然的話,等回到鄉裏,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陶眼中滿是驚恐,茫然無措地看着手裏那捧錢。
他家境貧寒,母親得了疠病(麻風病),被鄰居們捉到鄉裏,判了定殺,淹死在河邊。他父親是個懦弱無能的,對這件事沒敢說半個不字,家裏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嫁人的嫁人,分家的分家,沒人管他。
一年到頭,小陶就得和彎腰駝背的父親忙碌家裏那不到百畝的薄田,隻求有點收成維生。算起來,從小到大,小陶手裏還真沒有過這麽多錢!
他雙手顫抖着打開錢袋,看着裏面那一枚枚圓潤中方的半兩錢,它們滿是誘人的金屬光澤,層層疊疊擠在一起,發出了悅耳的聲音……
垣柏看着小陶,胡須下露出了得志的笑。他覺得,此子已經掉進錢眼裏去了,這件事能成。縱然黑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癸什帶得秩序嚴明,但外表再漂亮的橘子,也會從内部生出腐朽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出乎垣柏的意料之外。
“但,什長……待我……不薄。”
小陶張了張嘴,喃喃說出這句話後,突然高高舉起錢袋,将那些錢一枚不剩地,統統扔到了地上!
“嘩啦!”
滿地銅錢落下,像是下了一陣金錢雨。
“你……”垣柏驚訝地後退了半步。
小陶的臉擡了起來,這時候垣柏等人才發現,他那漲紅的臉,并非是興奮,而是屈辱;顫抖的手,并非是害怕,而是憤怒!
來自雲夢鄉的腼腆青年就這麽屈辱而憤怒地,結結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汝等……休要……小看,小看于我!”
在垣柏等人震驚的目光中,小陶擡起頭,昂起胸,就像黑夫教他們的那樣,以弱小軀幹,站成了一棵筆直的青松!
“我……我……我絕不會……背叛……什長!”
“你這小豎子!不識好歹!”垣柏等人大怒,舉拳欲打!
小陶雖然口頭十分硬朗,可還是有些怕,他緊緊閉上了眼睛,護住了頭。
可等了半天,垣柏的拳頭,卻沒有落下來。
等小陶睜開眼,卻發現垣柏的手腕,被一支粗壯的大手死死捏住,正是癸什個子最高,體魄最壯的大漢牡,他此刻正橫眉冷目地瞪着垣柏。
而甲什其餘三人,也被趕來的季嬰、彘二人攔住。
黑夫出現在他們身後,一邊把玩着手裏的短劍,一邊冷笑着說道:“垣柏什長,你這是何意?明的不行,就想來陰的?要知道,你這是私鬥,是不直,若是被官寺得知,是要定罪的!”
“誤會,誤會……”垣柏的手都要被捏碎了,面容扭曲地求起饒來。
黑夫也不想将事鬧大,揮了揮手,讓牡放開了垣柏。
“垣柏什長慢走,明日大比之後,千萬别忘了你我的約定!“黑夫看着這幾人狼狽而逃的身影,朝他們揮手。
末了,他才轉過身來,看着垂首不語的小陶,久久不發一言。
“什長……我……”
直到小陶擡起頭,試圖解釋時,黑夫才露出了欣慰的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好樣的!”
……
“這麽大的事,爲何不叫上我,若當時我在,一定要卸下那垣柏一條胳膊!”
等衆人回到校場,東門豹才知道發生了何事,頓時大呼遺憾,捋着袖子就要去甲什找垣柏的麻煩。
“你若将他打壞了,明日吾等得了第一,上哪找四千錢去?”
黑夫連忙按住他,方才,是機靈的季嬰發現甲什的人堵住了小陶,立刻就來告知了他。黑夫是故意不帶東門豹去的,這莽夫下手不知輕重,誰知道他會惹出什麽麻煩來。
值得稱道的是,小陶最終頂住了威逼利誘,讓黑夫刮目相看,回來的路上,黑夫一直在誇這個鄉下來的結巴小青年,說他不畏強暴,是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兒,說得腼腆的小陶面紅耳赤。
不過這件事也爲黑夫敲響了警鍾,他決定在接下來一天裏,抓緊訓練,決不讓任何人單獨離隊,讓别人有可乘之機。
經過這些天的訓練,癸什的行伍隊列有了極大的進步,雖然原地向左轉向右轉依然有些生澀,時不時還出個錯。但站立姿勢、隊伍行進、蹲下起立、跨立後轉,已經達到了黑夫要求的标準,雖然放到後世大學軍訓裏,肯定會墊底,但放在更卒各什亂七八糟的步伐裏,已經是鶴立雞群了。
對于明日力拔頭籌,黑夫更有信心!
但還不夠,這一天日暮之前,在其他什都結束訓練各自去吃飯後,黑夫卻又将癸什衆人集合到一起,看着他們老少不一的面龐,所有人都站得筆直,眼睛看着他們的什長。
此時此刻,黑夫感慨良多,仿佛真的回到了前世軍訓最後一天,檢閱前的場景。
他默然良久後,緩緩說道:
“今日,是大比前最後一天,最後一次訓練,不論是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後之,汝等已娴熟于心,再複習已無大用。但在此,我還要教會汝等,最後一樣東西!”
PS:推薦偶然找到的一本書《戰國野心家》,名字取的不好,但文字和故事很有意思,講的是春秋戰國之交,墨家子弟的事。本來是不該這麽早推書的,但是昨天不小心點進去,就停不下來了,從底層的視角出發,才能更深的理解這個時代,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應該是個新人作者,好書不該埋沒,也算爲上古先秦分類添磚加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