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朱雀大街兩側,楓樹的葉子由綠慢慢轉黃,又由黃慢慢轉紅。最後,那耀眼的紅色陡然一跳,于邊緣間再添一層薄薄的鎏金。整個城市登時就變得金碧輝煌,就像被罩在雲霞裏般,如夢似幻。
曾經被戰火熏黑的牆壁,被重新粉刷得幹幹淨淨。曾經被人血染紅的街道,也被洗得不留任何痕迹。那些被亂軍拆除了的,燒塌的舞榭歌台在廢墟中重新拔地而起,見證着中興時代的開始,見證着盛世的重新到來。
隻是,這精雕細琢的長安,與昔日的長安,總差着那麽一點兒滋味。再不見妙齡女子大方地掀開車簾,在街頭走馬觀花。亦不見懷春少年,站在路旁,一手持書,一手提籃,雙眼卻緊盯着滾滾紅塵。
連平康裏的歌聲都少了往日的平和歡快,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幽怨,幾分凄厲。聞者寫幾個字,題幾句時,端起杯子來,卻照見了眼中的愁緒,揮之不去!
“天涼了——!”酒客放下杯子,低聲長歎。仿佛冬天一緻,長安就再也不會轉暖,春風就永不回頭。
“是啊,涼了!”臨風樓二樓雅間,幾個酒客一邊喝着新醅,一邊苦笑。綠蟻的味道,肯定遠不如蘭陵醉。可這時節,有的喝就很不錯了,誰還能挑三揀四。
拜某位沒來由發飙的莽夫所賜,這座臨風樓僥幸逃過了一年前那個血與火之夜,沒有被亂兵燒成白地。長安人愛屋及烏,令臨風樓轉眼身價百倍。但是,當年在此留下痕迹的那些人,卻大都成了傳說。
公孫大娘和白荇芷不知所蹤。有人說去了西域,也有人說曾經在南海看到她們的蹤影。小張探花、雷大俠與睢陽城俱殉,成就了一篇千古傳奇。就在睢陽城破的第三日,從長安繞路趕來的安西軍就抵達了睢陽城下,令狐潮、楊朝宗等叛将被趙懷旭打了個措手不及,狼狽逃走。整個淮南和江南,都重新轉危爲安。但是,趙懷旭将軍卻沒有加入對叛匪的追殺,調轉頭,向西絕塵而去。
這股力量看似微不足道,卻令朝廷士氣大喪。雖然在郭子儀的努力下,聯軍趁勢光複了洛陽,可自家也成了強弩之末。緊跟着,就是邺郡慘敗,幾十萬兵馬一潰千裏。若不是史思明忙着跟安慶緒争奪叛軍統治權,恐怕剛回到太極宮内沒幾天的大唐皇帝陛下,又要誰都不告訴,悄悄地巡遊西北了。
到了此刻,朝廷才終于想起某個人的好處來。又是下旨加官進爵,又是派使者好生安慰。卻再也沒能追得上對方腳步,望着已經開始飄雪的大漠,無功而返。
失望之餘,滿朝文武,便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遺忘。假裝某些人從沒出現過,假裝某塊被隔離在回纥人國度之西的飛地,從來沒歸屬過大唐版圖。反正,從太宗皇帝開始,史書也不是被改過一回了。既然大将軍李孝恭的戰績都能硬安在李靖頭上,劉黑闼造反的責任也能讓隐太子李建成來背,抹去某個的事迹,有又何難?
隻是,書可以抹,可以删,這人心,卻着實難以把握。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記起,長安城的臨風樓裏,還留着一段佳話。于是,這座幸存在來的小樓,便成了長安人眼中最熱門的地方。上樓觀賞張巡的墨寶,得提前半個月。想雷萬春的劍痕下擺酒席得排到明年。即便把酒席設在張巡墨寶的隔壁,也必須付出兩萬錢的定金。付得晚了,照樣排不上号。
今天在隔壁房間吃酒的,是孫仁宇孫大老爺。此公本來是長安城内一個不入流的縣尉,也不知道祖上什麽時候積了德,居然被京兆尹崔大人看中,破格提拔爲縣令。随後又在縣令位置上表現卓越,才一年時間,就直接外放了太守,趕赴任河南上任。
野狗窩裏猛然跳出隻麒麟,長安城的大小捕頭都覺得臉上有光,趕在孫大老爺上任之前,托人在臨風樓二層找了個雅間,爲老上司設宴踐行。
孫仁宇也不敢跟老朋友擺什麽新晉太守架子,大大方方前來赴宴。酒喝多了,說話的嗓門自然也就高了起來。
“大人的那位表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衆捕頭對孫仁宇飛黃騰達的原因心知肚明,雖然不敢亂發議論,話裏話外,卻總想套問些内幕消息。一方面是爲了以後向其他人炫耀,另外一方面,也是受了親朋故舊所托。
“應該,早到家了吧!”孫仁宇輕輕托起一盞酒,微笑着回應。“那段路他已經走過一次,況且麾下的弟兄也非常得力。”
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答案,從孫仁宇嘴裏得到了證實,大夥心中還是暗暗松了一口氣,“到家就好,到家就好。雖然上頭不讓咱們亂打聽,可你表弟畢竟對咱們有恩。他要是路上遇到什麽麻煩,大夥心裏這輩子都不會安生!”
“麻煩?!”孫仁宇将酒盞向桌案上一擲,大聲冷笑,“誰敢!除非,除非他們嫌自己活得命長了!”
“那是,那是!”酒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就活躍了起來,衆捕快們拍案贊歎。“他老人家那本事,當世找不到第二個。不長眼睛了,才會去攔他的路!”
“長了眼睛,也不敢!”對于自家表弟近況,孫仁宇的話如今在長安城的民間最爲權威,“大唐這邊,誰要敢動一動我表弟,咱長安城老百姓的吐沫就能把他淹死。至于西域那邊,我跟禮部的薛景仙大人打聽過,回纥精銳都在中原忙着幫陛下平叛,西域那邊根本沒留多少人。況且回纥旁邊,還有個吐蕃在虎視眈眈。雙方去年爲了争奪疏勒,已經打得不可開交。表弟他們經過時,還不知道誰不敢招惹誰呢!”
“是啊,是啊!“衆人一邊飲酒,一邊點頭。一年前的那個血與火之夜發生的事情,長安人都記在了心裏。若非關鍵時刻,安西軍堵住了光化門,在座衆人,早就成爲沙漠盡頭的一堆枯骨了。
後來坊間還流傳着另外一種說法,說是老将軍郭子儀明知不能履約,又不願讓皇上被回纥人說言而無信,所以才和麾下衆将聯手做了一場戲。先讓安西軍堵住了長安城門,然後又将神武、扶風和朔方三路大軍擺在回纥人的腰腹位置,才迫使回纥人徹底放棄了洗劫長安的打算。要不然怎麽那麽多路人馬,偏偏安西軍第一個進了城?要不然在關鍵時刻,朝廷把最精銳的神武軍也給派了來?!
這個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是長安城的老百姓卻依舊固執的認爲,是安西軍救了自己的命,對一切與安西軍有關的人和事物,都愛屋及烏。
至于安西軍當日做得到底對不對,是非曲直,恐怕像睢陽城防衛戰中張巡的選擇一樣,短時間内,很難得到一個公允的平叛。朝廷自己也不想民間對此過多關注,幾道旨意下來,便撲滅了衆人的議論。隻留下某些隐晦的文字,官員們沒精力盡數抹掉,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之任之。
“表弟的安危,我一直不擔心!”見大夥臉上始終帶着一分憂慮,孫仁宇笑了笑,滿臉高深莫測。“畢竟他的威望在那擺着,而西域諸國,又素來以強者爲尊。”
“可那邊畢竟距離這裏太遠了!”有人歎了口氣,替孫仁宇的表弟鳴不平,“他今後,恐怕很難再回來。”
某人當年當着那麽多将士的面兒,喊出“李亨有什麽資格把長安送給回纥人?!長安不是李家的長安,大唐亦不屬于一家一姓!”将皇家所剩無幾的顔面剝了個盡。顯然不适合繼續留在中原了。迫于形勢,皇帝陛下現在不會報複。待叛亂平定之後,卻未必不翻舊賬。他走了,其實對朝廷好,對他自己好,對每個人都好。唯一遺憾的是,大夥從今往往後,很難再見到安西軍橫刀立馬的英姿了。
“不回來又怎麽樣,我就沒看出眼下這長安城,還有什麽好處!”一名年齡稍長的捕頭晃了晃腦袋,大聲反駁。“你就拿這酒水米糧來說吧,天寶年間什麽價錢,現在是什麽價錢?還有曲江池住的那些官老爺們的做派…….”
他沒有把話說完整,但在座衆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都跟着輕輕歎氣。大唐朝廷是回來了,可長安卻不是原來的那個長安了。物價騰貴,治安混亂,官員們又天天不幹正事兒…..
“可畢竟,這裏是大唐的都城啊!”先前說話的那個人繼續歎氣,“我聽國子監的教谕說,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
此語出自“春秋”,孔老夫子當年認爲,夷狄到了中原地區,習用了華夏文化習俗,他們就成了華夏族,而中原華夏族如果進入了邊遠地區,習用了夷狄的文化習俗,他們就成爲了夷狄……
衆捕頭讀書少,不知道這話到底對不對。卻絕不相信安西軍會變成夷狄。正搜腸刮肚想找句話反駁,卻聽見門外有人大聲罵道:“放屁!純粹放狗屁!離得遠了,便不是唐人。當今皇帝還曾經躲到靈武去呢,那也是曾經的蠻夷之地!”
當着長安城大小捕頭的面,公然指摘大唐皇帝。這人可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當即,孫仁宇等人顧不上喝酒,一齊湧向門口。隻見兩個年青人的将軍攙扶着一名高個子醉鬼,一名矮個子和尚,踉踉跄跄地向樓下走去。
“幾位大人别跟我等一般見識,我等就是随便說着玩,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光看衣服,捕快們就知道對方絕非自己能招惹得起,趕緊點頭哈腰地讓開去路。
孫仁宇吓得魂飛天外,根本說不出任何話。待兩個和尚和醉鬼走遠了,才回過頭,低聲喝斥道:“人家說的話你們不愛聽,就裝沒聽到罷了,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今天也就是我還在,日後若是我不在了,看你們怎麽死!”
衆捕快被罵得面紅耳赤,低着頭後悔了半晌,才直起腰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孫,孫大人,剛才,剛才那幾個人是誰啊。我,我們真的沒認出來!”
“就你們這眼神兒,還在長安城混?!”孫仁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搖着頭數落。“你們即便認不出秦、馬兩位小公爺,安樂侯爺和谪仙李白總認得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哪天遇上個脾氣大的,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賈昌?他怎麽當和尚去了?!”衆捕頭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追問。
“我怎麽知道!”孫仁宇沒好氣的回應。想到安樂侯賈昌昔日的手段,不覺額頭見汗。用手推開衆人,大步朝隔壁的房間走。隻見裏邊杯盤狼藉,顯然秦氏兄弟和賈昌等人,将剛才大夥的對話聽了個夠。
“真倒黴!”他心中暗叫一聲苦,心中暗自盤算如何補救。猛擡頭,卻看見牆壁上墨迹淋漓,顯然有人剛剛提過詩。
孫仁宇知道臨風樓的過往,顧不上再害怕,趕緊瞪大了眼睛默默背誦。準備搶在小二們給墨寶蓋上碧紗前,先記下來,以爲日後炫耀之資。
“趙客缦胡纓,吳鈎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 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這說的應該是雷萬春,一邊背誦,孫仁宇心中一邊暗暗分析。借古喻今,是唐人的傳統。即便肚子裏沒多少墨水,他也能猜到其中一二。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這幾句說的是誰,孫仁宇不知道。隻感覺一股熱浪在自己心中湧,燒得渾身血液像沸了般,來回湧動。
“救趙揮金錘, 邯鄲先震驚”,便想起王洵帶領六百壯士,閃擊柘折的之舉。再看到“縱死俠骨香, 不慚世上英”,又猛然想起傳聞中,南霁雲蒙難前,與張巡的交代,“本想留着有用之軀對付群賊,既然張公有約,敢不死耳?!”,
熏熏然間,早已忘記了自己的本意。又見“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之語,竟然扶着門框,大醉酩酊。
臨風樓下,馬方也跳上了坐騎,拱手向大夥告辭。“明天早晨,諸位哥哥就不要送了。此去出使大宛,馬某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家裏頭的事情,就煩勞秦二哥多多費心!”
“那是自然!”秦國桢大包大攬,“你我兩家乃累世通好,還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你不會也想着,去了那邊就不回來了吧!”賈昌酒沒少喝,眼睛卻越來越亮。沖着馬方拱了拱手,笑着打趣。
“說不準!”馬方輕輕搖頭,“即便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也沒關系。二哥跟我說過…..”回頭看了臨風樓一眼,他将聲音漸漸提高,“我們在哪裏,哪裏就是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