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的馬躍,内心裏卻充滿了困惑他已經品嘗過了富貴的滋味,同時亦經曆了一場血淋淋的背叛;他與地方團練頭目一道,在短短一個月内獲取了此前從來沒想到過的功名,卻又被提拔他們的人,像垃圾一樣推到了敵軍馬蹄下,成了棄子和血肉栅欄;四品将軍的職位既沒能給他帶來任何榮耀,也沒給他帶來任何安全感,隻是讓他做了一個痛苦而又屈辱的春秋大夢當夢醒之後,留在心裏的隻有深深的懊悔和仇恨
他恨房琯,恨這個口蜜腹劍,試圖借叛軍之手消滅異己的無恥狗官他恨朝廷,恨這群有眼無珠,辜負了弟兄們一腔熱血的行屍走肉如果現在有人提出來,讓他爲朝廷而戰,爲大唐皇帝而戰的話,他肯定丢下刀,走得遠遠的,不去自己找死可如果戰鬥不是爲了功名富貴,不是爲了朝廷和皇帝,那又爲了什麽?
想到黃帝陵前袍澤們那一雙雙無法合攏的眼睛,馬躍就感到脊背一陣陣發冷.不知不覺間,汗水順着額頭、鬓角成串成串地淌了滿臉不,他馬某人之所以舉起刀,不是爲了朝廷,不是爲了功名富貴,從一開始就不是!他隻是無法忍受叛軍在自己家鄉的那些暴行,無法忍受自己最後一點财産被奪走,鄰裏鄉親們就在自己眼前受到侮辱他和他的弟兄們是爲了生存,爲了尊嚴而戰,不是爲了某家某姓的萬世基業!隻不過當時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僅僅是憑着男人的本能在行事而已
舉刀而戰,不是爲了功名富貴,不是爲了一家一姓之江山這大唐,亦不屬于一家一姓它是所有唐人的大唐,而不是某家某姓的私産如果叛軍打到家門口時,一個男人還不奮起反抗的話,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最後一口糧食被奪走,眼睜睜看着妻子兒女被人欺淩無法逃脫,也無處可逃在入侵者眼中,大夥都是獵物人家才沒時間去分辨誰是恭迎王師的順民,誰又是大唐的忠實臣子!
回憶起最近一個多月來的經曆,有一種瘋狂而清晰的想法,從馬躍心頭迅速湧起,一直湧向筆端他擡起衣袖,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揮毫疾書筆迹潦草淩亂,卻字字力透紙背他不在乎自己這份答卷交上去之後,會帶來什麽結果隻是想把自己的感悟寫出來,痛痛快快地寫出來這種想法很瘋狂,不見于任何聖賢之書,也不會被世上大多數人所接受如果連安西軍也容不下自己這份瘋狂的話,他可以毫不猶豫的離開此後不在投奔任何勢力,自己打起自己的旗幟,與叛軍周旋到底
隻用了規定時間的一半兒,馬躍就上繳了考卷,大步走出了考場與入場前那個失魂落魄的模樣相比,此刻的他簡直可以說是脫胎換骨從頭上到腳下,都洋溢着一股無法掩飾的自信
國字臉田和美髯沈等讀書人見到馬躍這幅樣子,便猜到他考得非常順手笑呵呵地走過來,低聲問道:“如何?是不是比我們遇到的那些題目簡單許多?!”
“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就看各人的造化而已!”馬躍笑了笑,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幾個讀書人不甘心被他用如此含混的話應付過去,紛紛圍上來詢問考試的具體内容馬躍毫無隐瞞的回答了,自然又引發了一場激烈的争論
好在有先前那場考試做鋪墊,大夥關于最後一道題目的意見雖然無法達成一緻,卻也不至于再度老拳相向隻是覺得按照彼此觀點之間的巨大分歧,肯定有一部分人要與安西軍無緣了誰料過了幾日,卻有小吏突然前來傳令,居然将所有參加過考試的人,無論持何種觀點,都統統召集到了兵馬使衙門
安西軍兵馬使趙懷旭是個利索人,隻是代表節度使大人簡單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命屬吏拿出一堆燙了金漆的告身,按照上面的名姓,給衆人一一發下然後就吩咐大夥盡快入營,熟悉安西軍的規矩和各人的具體職責
國字臉讀書人姓田名茂,被授予正七品文職,派去給安西屯田使宋武做幕僚美髯公姓沈名斌,也被授予正七品文職,留在趙懷旭身邊聽用其他各位讀書人,或者留在安西大都督行轅做當差,或者到各營中做一名參軍,官職爲正七品到從八品不等
馬躍原本爲從四品明威将軍,這次依舊領着同樣的散秩實際授予的,卻是選鋒營校尉雖然權力遠不如在房琯帳下之時,卻也有了三百餘新兵做直轄部屬,不再是一個光杆将軍了
衆**喜,紛紛互相道賀暢快之餘,又覺得此番未能得到節度使大人的親自接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皺着眉頭,很不甘心地議論道:“節度使大人不知道最近在忙什麽,居然連見我等一面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這,這安西軍,門檻未免太高了些”
“就是,就是古人還懂得千金買馬骨頭呢,我等雖然才華不及管樂,卻……”
“是啊,雖然給咱們的官職不低,但畢竟不合用人之道!”
“唉,誰知道大人他怎麽想的……”
正感慨間,忽聽旁邊有人說道:“想見我家大将軍還不容易?主動請纓去前線好了隻要你敢沖在第一排,保證能看到我家大将軍的風姿!”
衆**驚失色,趕緊回轉頭,向說話者解釋自己并非對安西軍提供的待遇不滿意,而是對大都督王洵仰慕已久,遺憾不能當面感謝其知遇提拔之恩而已那名安西軍武将聳聳肩,古銅色的面孔上充滿了善意:“感謝就不必了安西軍不像朝廷這邊,不講究那名多繁文缛節大夥隻要有真本事,幹活肯下力氣,就不愁得不到重用不跟你們說了,你們馬上就能自己感覺得到趕緊下去各自熟悉軍務,三天後,咱們一道出發去跟孫孝哲決戰!”
“決戰?!”衆人精神一凜,再顧不上胡思亂想,紛紛去找各自的主官報道那名古銅色面孔的安西軍将領向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大聲問道:“馬躍、孫安國、鄭其貴,你們三個先回驿站收拾了行李,然後直接跟我走選鋒營主官便是朱某,咱家直接帶你等過去,省得你等再lang費力氣找選鋒營的營盤!”
聞聽此言,馬躍等人心裏暗叫一聲“晦氣”,趕緊回去收拾了一下,誠惶誠恐地跟在了朱姓頂頭上司之後
那姓朱的将領說話雖然直接,心眼卻是不壞見到馬躍三人小心翼翼地模樣,笑了笑,低聲安慰:“你等不必如此誰在背地裏,還能不發幾句牢騷?!甭說大将軍沒機會聽見你們剛才說的話,就是聽見了,他也不會計較放心,咱們安西軍裏,還沒聽說過誰因爲說了幾句牢騷話,就被刻意刁難的呢!”
“多謝将軍指點!”馬躍、孫安國、鄭其貴三人向朱姓上司拱手緻謝
“這麽客氣幹什麽?都跟你們說了,安西軍中沒那麽多繁文缛節!”朱姓将軍擺擺手,一邊拉着坐騎快步向前走,一邊大聲命令,“此處距離選鋒營尚遠,咱們先互相認識一下我叫朱五一,現爲歸德将軍,主管選鋒營,負責訓練新兵和民壯,爲其他各營輸送精銳你們三個也各自報上名姓來,朱某現在對不上号!”
“末将馬躍!曾經,曾經在靈武那邊,那邊當過一個帶隊沖陣的小校黃帝陵前潰敗之時,性命被大将軍所救,所以趕過來追随”
“下官孫安國!久仰大将軍威名,所以願意于帳下效微薄之力”
“卑職鄭其貴!原本在戶部做小吏半個月前剛從長安城裏逃出來,想到大将軍帳下找份事情做!”
三人趕緊停住腳步,鄭重向上司做自我介紹朱五一靜靜地聽完,點點頭,笑着道:“這就對了朱某的營盤中,正缺一名書辦,一名司倉和一名熟悉新兵訓練的将領估計是上頭被朱某給磨煩了,才把你們三個派了過來這下好了,以後有你們在,朱某就可以省心了不必像前一段時間那樣,忙得連好好睡一覺的功夫都找不到!”
“以後還請朱将軍多多提攜!”馬躍等人拱拱手,再度客客氣氣地向朱五一見禮
“不客氣,不客氣咱們互相照顧便是朱某沒讀過幾天書,不怎麽會說話總之,大夥且放寬心,隻要你盡心做事,朱某絕對不會虧待任何人!”
“朱将軍如此看得起我等,我等敢不用命?!”衆人點點頭,齊聲回應
客氣話說得雖然響亮,各自心裏,卻别有一番滋味特别是馬躍,從一個民壯頭領,又變成了一個新兵校尉,怎麽想,都覺得自己又要把過去的路重新走一遍未免心中暗生警惕夜深人靜之時,暗自想到:“說是選鋒營,保不準又像靈武那邊一樣,打着什麽旗号消滅異己而已不管他,如果安西軍這裏和靈武那邊一個德行的話,馬某找機會一走了之便是反正戰場之上,誰也沒閑暇老把眼睛盯在一個小小的校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