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一動腳,夢就醒了那群年青得耀眼的鐵甲騎士根本未曾出現過,剛才戰場上發生的一切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美夢而已
“吹角,把李光進喚過來大夥下馬休息!”确定了崔乾佑所部叛軍沒有殺回馬槍的可能後,王洵擺了擺手,低聲吩咐
悠長的号角聲響起,驚醒戰場上的所有活着的生靈王思禮等人再也堅持不住,手中兵器“叮當!”“叮當!”,陸續掉落在地上那些曾經被叛軍所俘,然後又被安西軍從叛軍手中強行截留的将士們,則一個接一個蹲在了屍山血海中,雙手掩面
噩夢終于結束了他們至少在今天,不必爲自己的安全擔心而在夢醒之前,已經有接近三萬袍澤,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永遠不可能再睜開眼睛
是誰一手編織了這場夢魇?是誰把大夥一步步推進了敵人陷阱裏?答案簡直呼之欲出然而在戰場上幸存下來的人,誰又有那份資格和本事,爲死者讨還公道?
有人在大哭幾聲之後,便開始收拾随身物件,蹒跚着離開了戰場,再也不向近在咫尺的大唐旗幟多看一眼有人則抱着幾分僥幸之心,于屍體堆中翻翻撿撿,希望能找到自家的同鄉或者夥伴,找到今天早上還笑嘻嘻跟自己打招呼那些熟悉面孔更多的人,則是繼續蹲在血泊當中,任淚水被秋風一點點吹幹不移動,不說話,滿臉茫然
天光漸漸暗淡下來,烏雲遮住昏黃的太陽,陰影在大地上彙聚無數縷肉眼可見的淡粉色霧氣,則在烏雲的陰影下,緩緩地騰上半空中仿佛一個個不甘放棄的靈魂,在遙望着自己的遺體
每一縷霧氣都極其相似,無論是來自唐軍身上,還是叛軍的身上那些戰死者孔上的表情也極其相似,都是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絕望除了铠甲的顔色之外,他們本來就無法區分都是黑色的頭發,都是黃色的皮膚,都生着一手的老繭
如果沒有這場叛亂,他們也許有機會成爲兒女親家,成爲異性兄弟平素毫不留情地嘲笑對方的缺陷與短處,關鍵時刻,卻會把最後一張面馕,拿出來跟對方共享
他們本來就是兄弟從今往後,天國地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兵部尚書王思禮才想起自己的職責所在,摸了把臉上的血水與淚水,蹒跚着走向遠道而來的援軍,沖着對方深深俯首:“活命之恩,不敢言謝日後節度使大人有用得到王某的地方,盡管言語一聲風裏火裏,王某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王大人不必客氣!”對面的聲音很僵硬,“軍情緊急,還請王大人抓緊時間收攏弟兄多餘的話,待咱們退到華池水對岸再說!”
“退到華池水對岸?大人可說的是洛交城一帶......”這個距離可是有點遠,王思禮本能地開口确認話說到一半兒,卻又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沖自己使眼色,立刻遲疑着閉上了嘴巴
是李光進,數日前此人奉房琯之命去威脅孫孝哲的側翼,沒想到今天居然跟在王洵身後返了回來渾身上下髒得像從泥漿裏頭剛剛打過滾一般,馬屁股後還倒拖着一大捆幹柴
“莫非是疑兵之計?!他根本沒帶幾個人來!”接下來一刹那,所有謎團便迎刃而解根本沒有什麽大隊援軍!大隊援軍也不可能從孫孝哲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的殺到這裏來王洵是帶着小股精銳繞路而來的!除了他自己帶在身邊這幾百騎和李光進所帶的那千十号疑兵之外,根本沒有其他部屬!
換句話說,是王洵拿其自家的腦袋做賭注,赢回了戰場上所有人的命!這份情誼,可真是無法言謝了想到這兒,王思禮整了整盔甲,重新長揖及地,嘴唇顫抖着,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都是軍中漢子,就别那麽婆婆媽媽了!”明明年齡隻有王思禮的一半兒,王洵卻好像比對方多活了好幾十歲一般,微笑着擺擺手,非常練達的表态
“末将遵命!”王思禮抱了抱拳,以屬下之禮,向官職與自己同級的王洵緻敬然後快速轉身,大步走向戰場上其他幸存者:“大将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
“大将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呂崇贲等人亦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起扯開嗓子,将王思禮的命令傳遍全軍
還在戰場上翻檢、尋找着的将士們楞了楞,迷惑地擡起頭,不知道該不該聽從這道命令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沒找到,他們不想這麽快就放棄希望
同樣是刀尖上打過滾的人,王洵怎能不明白大夥此刻的心思略一斟酌,便大聲命令道:“李将軍,你帶着本部兵馬負責打掃戰場凡是有一個口氣兒的人,全都不要抛下已經确定陣亡的,暫且讓他們入土爲安盡量記下他們的名姓,待日後有了機會,再請朝廷撥款重新将厚葬”
“諾!”聽王洵把善後的任務交給了自己,李光進立刻大聲回應,帶領本部千餘弟兄迅速走向戰場
他本來就是個人精,否則也不會得到房琯的賞識,被派出獨擋一面兒一邊走,一邊扯開嗓子向戰場上的衆人喊道:“弟兄們放心離開,這裏交給我們了李某可以對着蒼天大地起誓,絕不放棄一個活着的弟兄也決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屍荒野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弟兄們放心離開,這裏交給我們了我等可以對着蒼天大地起誓,絕不放棄一個活着的弟兄也決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屍荒野”什麽人帶什麽兵,李光進的嫡系也個個都是精靈鬼,也扯開嗓子,将自家主将的承諾一遍遍重複
徘徊在戰場上的将士們聽見了,心裏頭感覺稍稍好受了些陸續站起身,緩緩走向重新樹立起來的大唐戰旗下王思禮派出得力部屬一邊重新将大夥編隊,一邊清點幸存者人數反反複複統計了好幾遍,才歎了口氣,走到王洵身邊,低聲彙報:“把所人都算上,隻剩下八千來弟兄!其中還有三千多是重傷号,若是不能得到及時醫治,恐怕,恐怕.....”
他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了爲了取得數量上的絕對優勢,房琯想盡了一切手段擴軍但相應的附屬隊伍,後勤物資,卻基本上能省就省沒有足夠的郎中和醫藥,重傷号們就隻能憑借身體硬抗抗不過去,就隻有等死抗得過去,恐怕也會落下個終身殘疾
“先退到安全地方再說我會盡力從安西軍那邊調配些郎中和藥材過來!”王洵沒有時間在細節上耽擱,想了想,繼續命令
王思禮行了個禮,再度轉身離去片刻後,整支隊伍緩緩移動起來,沿着黃帝陵下的官道,慢慢朝西北方撤退王洵又命人将李光進叫到自己身邊,仔細叮囑了一番随即策動戰馬,帶領麾下騎兵跟在了王思禮等人身後
沿途的村寨經過叛軍和唐軍的來回争奪,多半已經徹底廢棄,隻有少數幾個豪門大姓的堡壘,因爲善于審時度勢,還暫時能在亂世中生存下來,孤零零的,愈發襯托出周圍的荒涼
早就聽聞了唐軍潰敗的消息,大戶們難免想給自己尋一個重新投靠新朝的投名狀然而看到了隊伍最後那支衣甲鮮明的騎兵,又謹慎地放棄了落井下石的主意反倒主動拿出一些糧草、藥材來“犒師”,以免唐軍将戰敗的怒火發洩在自家頭上
雖然這些犒師物資對整支大軍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但至少于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鼓舞士氣的作用一路上不停地有重傷号支撐不住死去,最終,大部分人馬還是平安退進了洛交城
洛交城的郡守早已吓得棄官而逃,城内的兵卒、百姓想投降找不到牽線人,想據守找不到領頭者,亂哄哄的,六神無主王思禮又花了一整天功夫,才勉強恢複了城池的正常秩序然後才想起途中聽說的某個傳聞來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洵面前,滿臉愧疚地詢問:“卑職聽人說,大将軍爲了救我等脫險,當日曾經與崔乾佑約定......”
“明天一早,我會帶着安西弟兄再度前往黃帝陵赴約!”,王洵擺了擺手,笑着打斷了對方的緻歉
“可,可是,可是眼下大将軍隻有五百騎兵!”王思禮想了想,鄭重出言勸阻,“大将軍是爲了救我等,才不得不跟崔乾佑約戰這種約定本來就屬于疑兵之計,大将軍沒必要遵守!哪怕您爲此受到星點兒傷害,王某之罪,可就當真是百死莫贖了!”
關于毀約的事情,王洵也曾經想過然而他卻突然想再冒一次險這一仗唐軍輸得太慘了,如果讓崔乾佑乘勝追上來,恐怕即便自己去了靈武,也無法保下那個苟延殘喘的小朝廷
所以,他必須再試一試哪怕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心裏對靈武小朝廷有多少失望笑着擺了擺手,他對王思禮說道:“哪裏的話!王某既然跟他有約在先,當然不能随便反悔至于輸赢,勝敗乃兵家常事,盡力而已,沒必要太放在心上!”
酒徒注:快咳嗽死了,誰有辦法止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