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禮什麽都聽不見,耳畔,隻有弟兄們在火海之中的慘叫聲這個場景他太熟悉了,幾乎天天出現在噩夢裏每次半夜醒來,他都會手捂胸口,拼命喘息,渾身上下冷汗淋漓
在潼關之外,崔乾佑就是使用火攻的辦法葬送了二十萬大軍當時,王思禮帶領兩萬騎兵爲先鋒,沖殺在了隊伍最前方卻不料被崔乾佑以柴草車塞住道路,四下放火結果官軍大敗,死傷不計其數王思禮全憑着個人勇武,才勉強殺開了一條血路,逃回了潼關
緊跟着,火拔歸仁挾持了哥舒翰去投奔安祿山,王思禮不甘受此奇恥大辱,奪門逃命急慌慌如喪家之犬般逃到了靈武,本以爲可以給朝廷盡一份應盡之力,誰料連太子殿下的面都沒見到,就被武士拿下,推出門外開刀問斬
多虧他平素爲人豪爽,出手大方,在京師時與房琯等名士走動頗勤于是,後者看在當年那些酒水和歌女的份上,在太子面前給他說了幾句好話隻殺了李承光一人,留他王思禮率領其餘喪家之犬戴罪立功
然後,他就開始了噩夢般的待罪生涯不光被救命恩人房琯瞧不起,而且被文武同僚嗤之以鼻不光是他,整個靈武朝廷,從上到下,提起河西軍三個字來,幾乎每個人的嘴角都會向下撇一撇同樣作爲大唐北方四鎮之一,人家朔方軍自打叛亂一開始,就屢屢突入河北,并且在危難時刻,将史思明父子牢牢堵在了井陉關之外人家安西軍,雖然曾經有洛陽慘敗之恥,可最近卻崛起了一個姓王的晚輩,帶着萬把遠道而來的疲兵,硬是将孫孝哲壓得躲在長安城的高牆之後幾個月不敢出門而你河西軍呢,在潼關城外一戰喪師二十萬不說,主帥哥舒翰還帶着近百名将領一道投了敵!
這等奇恥大辱,令王思禮無時無刻都倍感煎熬潼關之戰河西軍輸得一敗塗地不假,可是河西軍也曾經将叛賊擋在關外大半年,始終沒讓他向西推進半步是朝廷自己安奈不住性子,急于求成,非要逼着哥舒翰出兵,還讓邊令誠老賊拿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的下場,不停地來威脅
結果,仗打輸了一再逼迫着河西軍出關與敵人決戰的皇上沒責任,天天罵河西軍時縮頭烏龜的文人墨客們沒責任,在軍中指手畫腳,搬弄是非的老太監邊令誠沒責任所有責任都要已經癱瘓了兩年多的哥舒翰及其麾下的将士們背無論将士們是已經戰死沙場,還是繼續在替大唐帝國陣前買命!
這不公平!王思禮每天夜裏對着空蕩蕩的屋子,都會低聲呐喊,這不公平可他不能喊給任何人聽,也沒人肯聽他的辯解哪怕是耐着性子聽他啰嗦兩句,然後再大聲駁斥亦不可能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證明自己并非懦夫,證明河西軍上下并非一無是處的機會,主帥的位置還給了書生出身的房琯而王思禮本人,隻是被當做樊哙、英布之流,調到房琯帳下充當帶兵撼陣之将
樊哙、英布就樊哙、英布,沒有樊哙、英布,光憑着蕭何、張良這些謀臣,也建立不起來大漢帝國本着機會難得的心态,王思禮決定繼續隐忍于是,一路上,他忍着楊希文、劉貴哲的擠兌,忍着李揖、劉秩等人的白眼,忍着主帥房琯的傲慢與剛愎,隻求能再度披上戰袍,親手砍下崔乾佑的頭顱,洗血昔日恥辱誰料想,房琯不僅僅是剛愎傲慢,從武将角度來看,此人簡直一無是處連一些基本的戰術常識都不懂得,更甭說臨陣調度指揮唯一可以提得起來的,恐怕就是膽氣還有些,沒吓得率先逃跑可這份膽氣還能堅持多久,王思禮沒半點兒把握!
如果身爲主帥的房琯率先逃走的話,身邊這五萬多将士,恐怕沒多少能活着走下戰場兩條腿人從來就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更何況崔乾佑所部叛軍已經在城裏邊養精蓄銳多時,瞪圓了通紅的眼珠子就等着這一天
所以,王思禮必須親自頂到第一線去,哪怕隻是爲了延緩大軍潰敗的時間,給弟兄們創造從容撤離的機會,也要頂上去爬下木制的樓梯,他抄了根長槊,在手裏掂了掂,然後高高舉起,“火、金兩行,跟我來!”
“火、金兩行,跟我來!”親衛們大聲重複,将副帥的命令傳遍全軍回應者卻非常寥寥,火行、金行對應的十四星宿,一萬四千弟兄,擡起眼望着高高在上的樓車,不知道是否該聽從王思禮的調遣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皺了下眉頭,王思禮念着朱雀七宿的詳細名字點兵話剛喊了一半兒,又狠狠地揮了下長槊,大聲喊道:“去他娘的朱雀、白虎,老子是王思禮,現在要帶人去跟叛軍拼命是男人的,就跟着我來!”
“大人要去跟叛軍拼命,是男人的,就跟上!”親衛們再度扯開嗓子,将王思禮的召喚傳遍全軍
“大人......?”火行和金行的将領們愕然驚呼,擡頭又看了寂靜無聲的樓車,猶豫着,遲疑着,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翼的騎兵還在潰退,從中軍調過去的援軍,也無法讓他們穩住陣腳在兩翼勝利的激勵下,正面的叛軍也開始了瘋狂攻擊,無數匹駿馬風馳電掣般沖過來,或者将長槊和木矛組成的叢林撞出一個巨大的缺口,或者被槊鋒和矛鋒捅穿,與背上的騎兵們一齊,命歸黃泉
主帥房琯,還是拿不出任何解決危機的辦法隻是拎着一根鼓槌,将樓車上的牛皮大鼓敲得震天般響擋在正前方的水、木兩行将士聽聞鼓聲,強打精神,與騎馬沖來的敵軍鏖戰,一排倒下去,又迅速補上一排然後再被馬踩刀砍,踉跄着倒在血泊之中
有幾名騎兵被敵軍的攻勢吓破了膽子,倉皇從前方逃回,畏懼大唐軍律,他們不敢向敵樓靠近,隻是試探着兜着圈子幾支羽箭從背後射過去,留下其中一人,其餘皆狼狽逃遠
很快,水木兩行也出現了崩潰迹象密集的軍陣被敵軍用鐵騎砸開了無數道血口子,每個口子都屍骸枕籍李揖和劉秩使出全身解數收攏隊伍,怎奈他們都是文官,平素仗着左相大人在背後撐腰,還能勉強鎮住麾下的将士如今在生死關頭,卻再也無法赢得将士們的信任,讓後者把性命毫不猶豫地交到他們的手上
倒是魏少遊和杜鴻漸,好歹是朔方軍的人,憑着身邊的幾百名朔方軍老兵,勉強還能站穩腳跟但是,誰也保證不了他們到底能支撐多久敵軍太強悍了,而身邊的隊伍中,新兵又太多戰鬥力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王思禮不敢再等,跺了跺腳,帶着自己僅有的四十幾名親衛,平端長槊,大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扯開了嗓子大聲嚷嚷,“咱們中計了,統統中了崔乾佑的詭計他故意把咱們從靈武引到這裏來,就是爲了将大夥一舉全殲跟我去拼命,大夥或許還能殺出一條活路如果逃走的話,誰也不能保證退路上有沒有其他埋伏在等着你們!”
話太長,親衛們來不及重複,隻能扯開嗓子不斷強調:“跟着副帥,跟着副帥副帥打過仗,知道叛軍虛實跟上,跟上,想求一條活路的就跟上!”
不知道是被王思禮激情所感染,還是被親衛們的話語所打動火、金兩行隊伍亂了亂,幾支打着昂日雞、畢月鳥、張月鹿、翼水蛇的隊伍,邁步跟在了他的身後緊跟着,呂崇贲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将領,帶着各自的直系部屬,從土行中走了出來,大步向王思禮靠攏随即,更多的将士從火、金、土三行出列,快速于王思禮背後重新整隊
呂崇贲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将領分散開來,成爲整個隊伍的支撐點他們簇擁着王思禮,逆着退下來的潰兵,緩緩向前壓很多潰兵在逃命途中,發現了副元帥親自殺了上來,楞了楞,慚愧地轉過頭,重新走向了戰場
“我們從潼關退到了長安,又從長安退到了靈武!”王思禮不管别人聽沒聽見自己的聲音,自顧扯開嗓子疾呼,兩行熱淚順着憔悴的面孔滾滾而下,“如果此戰再退的話,王某不知道還能逃到哪裏去!王某不想再逃了,王某要站着死,死得像個男人!”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身邊的親衛隻聽明白了最後一句,扯開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向大夥重複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無數人聲音在他耳邊轟然響應,王思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擡起胳膊,用小臂上的皮甲蹭了下臉,大步向前,花白的胡須在風中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