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眼淚就淌了崔光遠滿臉他想沖過去,擁抱對面那些熟悉的身影腳下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根本無力去磕打馬镫在他旁邊的蘇震、趙複等文武官員,也都是個個兩眼含淚,嘴角上下抽搐,渾身抖個不停
“故國旗鼓,故國旗鼓......”崔光遠隐約聽見有人在自己身後呢喃,沒勇氣回頭去看是誰,卻忍不住在心裏默默重複“廉公之思趙将,吳子之泣西河.......”每重複一次,胸口都好像會被萬斤中的鐵錘擊打了一次,卻始終不願意停下(注1)敏銳地察覺了身邊的騷動,孫孝哲輕蔑地橫了衆降官一眼,冷笑着舉起左手,“擂鼓,邀請王将軍決一死戰!”
“咚咚咚咚.......”鼓聲驟然轉急,宛若驚濤駭lang崔光遠等人從迷失中迅速被驚醒,身體在馬背上前仰後合,孱弱得像一團湍流中的螞蟻孫家軍将士的鬥志則被鼓聲點燃,舉起兵器,齊聲呼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狼嚎般的呐喊伴着戰鼓聲,在荒原上反複回蕩對面的号角聲瞬間被狼嚎聲吞沒,須臾之後,卻又緩緩地浮了出來,還是像先前一樣驕傲,還是像先前放任不羁,仿佛根本沒聽見來自對面的喧嘩,又好像根本沒将孫家軍的挑釁放在心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平生第一次被人輕視,孫家軍士卒們忍不住将鼓聲又提高了三分,将呐喊聲又加高了數度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對面的角聲依然如舊,連調子都沒有變數以萬計的騎兵排成縱列,伴着号角的節奏,緩緩前推,前推,前推.......,冷靜而又驕傲
孫家軍的尊嚴再次受到了侮辱,一個個怒不可遏作爲主帥的孫孝哲卻忽然笑了笑,再度舉起左手:“行了,讓他知道本帥不會放過他就行了繼續前進,到前方五百步處整隊!”
狼嚎聲嘎然而止,将士們将怒火強壓進胸口,踩着舒緩下來的鼓點兒,緩緩策動坐騎一萬五千兵卒當中,有一萬一千爲騎兵,還帶了大量的用于應急替換的戰馬和運送兵器的馱馬,整個隊伍橫在荒原上,看起來遮天蔽日
對面的安西軍規模看上去比孫家軍這邊小得多,然而聲勢卻絲毫不弱隊伍中同樣大部分是騎兵,同樣攜帶者數以萬計的備用戰馬最前方士卒身着清一色的明光铠,護心鏡磨得幾乎能照清人影
還沒等交戰雙方接近到可以沖鋒的距離,崔光遠就被兩支隊伍當中透出來的殺氣壓得無法呼吸強忍着湧到嗓子眼處的血腥味道,他努力讓自己挺直腰身,目不轉睛地向對面觀看,仿佛要把今天見到的一切都刻進眼睛裏,刻進靈魂深處
近了,越來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戰旗上的字迹大宛、俱戰提、東曹、白水、拔汗那、康居、木鹿......,十數面标志着不同出兵方的将旗,衆星捧月般,将一面寫着“唐”字的戰旗護在了中央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還是那個胸懷四海的大唐,仿佛根本沒因爲戰亂而改變隻要願意爲這個國家效力,這個國家就會接受你不管是你東方來的高句麗人,倭人,還是西方來的突騎施人,康居人,不管你信的是山野中的猛獸,還是一團跳動的火焰在同一面旗幟下,你都被視作唐人分享大唐的繁榮,分享他的富足,分享他的文明與驕傲
你可以在這裏拜你的神明,做你的買賣,誦你的經文,跳你的旋舞,隻要你沒有刻意違反大唐的律法,就不必擔心因爲信仰、語言和習俗的不同,而突然間遭受無妄之災
慢慢的,你的語言會變成唐言的一部分,你的神明會變成唐人神明的一部分,你的風俗會變成唐人風俗的一部分慢慢地,你就變得比唐人還像唐人,比唐人更願意做一個唐人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隊伍前方,明光铠結實華美的甲葉,折枝槊修長筆直的鋒刃,還有持朔者那英機勃勃的面孔模糊而又清晰
他們可真年青!崔光遠已經停止的心髒,猛然又抽了一下,然後瘋狂地跳動起來對面領軍将領,幾乎完全是二十歲上下的少年他不認得具體哪一個是王洵,卻清楚地感受到,這群年青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朝氣與他們比起來,自己以前接觸到了那些龍武軍、東宮六率和飛龍禁衛将領,簡直都是一群糟老頭子即便還沒有行将就木,身體能露出土來的地方也屈指可數了
今天這場血戰,他們未必會輸!就在隐約能看到對方面孔的那一瞬間,崔光遠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斷雖然對面唐軍的數量和先前斥候探聽到的一樣多,還不到身邊叛軍的三分之二然而兩軍交戰,數量并不一定代表着優勢天時、地利、人和、領軍者的個人能力和士卒們的訓練程度、求戰欲望,皆可能導緻不同的結果
無論上述哪一種因素,崔光遠都不認爲對面的唐軍比身邊的叛軍差側過頭來,帶着幾分幸災樂禍看向叛軍将領,他自豪地發現,孫孝哲身邊很多人不知不覺間已經将嘴巴閉得緊緊,面孔僵硬如鐵甚至有一些同羅、室韋和奚族将領,眉頭已經擰做了一團,臉上的晦氣清晰可見
孫孝哲不愧爲百戰名将,幾乎在一瞬間,就看穿了敵人的用意迅速揮了揮手,命令隊伍提前停住腳步戰鼓聲再度驟然轉高,“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人心髒幾乎跳出嗓子數千支羽箭騰空而起,一波緊跟着一波,遮住上午的陽光,在正前方一百步遠的地方,豎起一道寬闊的白線
三波羽箭過後,弓手們停下來舒緩體力整個隊伍的腳步完全停了下來,在各級将領的指揮下,重新整理成一個凹字形陣列中軍稍稍靠後,左右兩翼突前,互相照應,宛若猛獸張開了大口
對面的唐軍也迅速作出反應,伴着一陣嘹亮的号角聲,排出三個方陣左、中、右,幾乎在一條直線上看不出那部分将主要負責進攻,哪部分主要負責後續接應和擴大戰果
他準備怎麽打?關心則亂,崔光遠急得火燒火燎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的領兵手段,安西軍在人數不如叛軍的情況下,應該把力量集中起來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大咧咧的随意擺放
孫孝哲的反應卻比任何人都快,沒等崔光遠想明白安西軍在幹什麽,他已經做出了決斷“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出擊,給本帥沖垮敵軍左翼!”
“咚咚咚咚.......”戰鼓如雷般炸響,六千部族兵馬,在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三名将領的統率下,徑直撲向了唐軍左側
唐軍的左翼稍微晃了晃,仿佛沒想到孫孝哲這麽快就發起了進攻随即,激昂的龍吟聲響起,壓住漫天的驚雷數千大唐健兒,不,應該說是大唐在西域的盟友,逆着叛軍的洪流迎了上來,刀鋒對着刀鋒,馬頭對着馬頭
“擂鼓!”孫孝哲大聲喝令,興奮得兩眼冒火安西軍居然敢跟自己對攻,過瘾,真是他娘的過瘾從薊縣一直打到長安,有名有姓的唐将會過無數,還沒一個人敢直接跟自己對攻呢!那姓王的小子要麽是用兵高手,要麽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
顯然,孫孝哲認爲對手是第二種,其麾下的部族将領們也做同樣想打了近幾十場順風仗,他們還真沒遇到過什麽硬骨頭無論從弓馬娴熟程度、士卒體力士氣,還有爲将者的膽略上,唐軍都差了大夥不止一籌半籌
阿史那從禮沖在隊伍的最前方,左手中拎着一把烏黑的彎刀,右手拎着一隻圓盾刀身又厚又重,通體透着一抹暗紫色的浮光那是殺人殺得太多的緣故,血已經滲進了鋼鐵裏,與刀身融爲一體
幾支羽箭向他射過來,被他刀磕盾擋,全部擊落在馬蹄揚起的煙塵裏對面幾乎沒有步兵,而騎兵專用的短弓力道太弱,即便能射到人身上,也穿不透塗了油的雙層牛皮甲況且兩軍對沖,能讓弓箭發揮作用的時間隻有短短幾瞬,手熟者不考慮準頭至多也隻能射出三矢,手慢者甚至連發第二箭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今天情況卻有些意外,從八十步開始,羽箭一波接一波襲來,沒完沒了怎麽回事?他們難道全是騎着馬的弓箭手麽?即便是弓箭手,也不可能射得這麽快?正迷惑間,阿史那從禮忽然看到對面的敵将從腰間擡起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手臂平端,正對自己的面門
注1:見故國之旗鼓,感生平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将,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見于《與陳伯之書》
元宵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