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重逢的喜悅,轉眼已經被猜疑和失望所代替隊伍中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微妙誰也不再多說話,隻顧護着車隊繼續趕路沿途又遇到好幾隊趁火打劫的地痞無賴,畏懼這支隊伍的護衛規模,都不敢主動上前招惹王洵等人也沒有力氣多管閑事,隻當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暴行是一場噩夢
不一會兒來到了城東偏北,眼看着通化門已經遙遙在望,忽然間,有支腳踏黑色牛皮靴子的隊伍呼嘯而至,在一名都尉摸樣的低級武将帶領下,将城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好不容易才逃到城門口的百姓們吓得魂飛魄散,丢下大包小裹,轉身就往附近的巷子裏邊鑽帶隊的都尉也不派手下追趕,隻是掏出份暗黃色的卷軸看了看,然後威風凜凜地站在城門洞下,沖着王洵等人低聲冷笑
“恐怕有些麻煩了!”王洵大吃一驚,想要帶領隊伍繞路走,顯然已經來不及隻見那帶隊都尉一揮手,幾百士卒迅速從左右包抄了過來
眼看着就隻剩下的硬闖一途,馬方卻忽然伸手按住了王洵的胳膊,“二哥先别着急動手對面是京兆尹衙門的人,帶隊的那家夥我見過讓我出去會會他,咱們先禮後兵!”
“嗯!”事已至此,王洵隻好死馬當做活馬醫一邊指揮自家的侍衛護住雲姨等人所在的馬車,一邊手按刀柄,給馬方撐腰打氣
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馬方笑呵呵地走向對面的都尉,遠遠地,沖着此人抱拳施禮:“是長壽坊的馮七哥麽,小弟這廂有禮了!”
“你是......”姓馮的都尉顯然早已記不起馬方的摸樣,皺着眉頭還了個半禮,滿臉寒霜
“馮七哥真是貴人多忘事!”馬方絲毫不覺得尴尬,又笑着拱了拱手,大聲補充,“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馮七哥在安樂侯府,憑着一隻鐵腳将軍大殺四方小弟可是傍你的肥莊,赢了近千貫彩頭!本想找機會做東請馮七哥吃頓酒,還了個人情卻沒想到公務繁忙,一直抽不得空......”
安樂侯是大唐天子給賈昌的封爵此人憑着鬥雞得寵,平素所交往皆爲達官顯貴長安城中,實授職位在正四品以下官員,根本沒資格走進他的家門!馮姓都尉隻是給自家的前任上司做跟班時,在安樂侯府内,跟下人們一起湊了回熱鬧當然不可能有機會坐莊,更不可能分給别人上千貫紅利!
然而馬方這樣說,卻讓他覺得自己在一衆屬下跟前非常有面子,臉上的寒霜立刻化作了一汪春水,笑呵呵拱了拱手,大聲回應:“客氣了客氣了,馬兄弟可千萬别這麽客氣咱們兄弟兩個都是實在人,心裏記得老哥的好兒就行了,沒必要非擺什麽酒水”
“那哪行,知恩不報,可不是我輩所爲況且兄弟我今天......”馬方向自己身後的車隊指了指,滿臉爲難,“城裏邊四處都在殺人放火,家裏面的長輩都被吓壞了,非要到外邊的莊子上躲躲兄弟我隻好先放下手頭公務,護送他們出去馮老哥你看,能不能給兄弟行個方便......”
“不行,不行!”馮姓都尉立刻将頭搖得像個撥lang鼓,“兄弟你可别難爲我了你這要是一個兩個人,我隻當沒看見可這麽大一個車隊......”
“我也知道自己給老哥添麻煩了可家大業大,有什麽辦法?!”馬方又往前湊了湊,同時向身後招了招手,命人送上前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今天又沒時間請您吃酒了這點自家院子裏摘的果子,您拿去給弟兄們解解暑.......”
“不行,不行!”馮姓都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包裹皮上,雙手卻繼續左右晃動,“不是哥哥我不給你面子我手中拿的這份命令,京兆尹崔大人和邊留守聯名下的,說是不準再放任何有頭臉的人物出城,以免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看着空蕩蕩的長安生氣!我瞧兄弟你也是個敞亮人,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如果文武百官都跑幹淨了,皇帝陛下說話,也就沒意思了不是?!你還是趕緊把車隊帶回去,關嚴了大門,躲在自己家裏等着陛下征召!就憑兄弟您的資曆和本事,隻要留下來,還愁日後不飛黃騰達?又何必非躲到鄉下去,白白錯過一個大好機會!”
“可不是麽?要是真的想走,兄弟我前天半夜就走了!”要求一再被人拒絕,馬方也不生氣,點點頭,順着對方的口風往下捋,“但家裏頭的老人們不這麽想啊!他們膽子小,非得說什麽,‘時局未明,不能把事情做絕!以免哪天另外一家天子打回來,秋後算賬’所以非要我再觀望一段時間,避開這個露臉的機會甯可少升幾級,也得給自己多留一條退路!哎,老人家麽,就是不開竅,凡事先求個穩妥,讓我這做小輩的,也着實拿他們沒辦法!”
“唉!誰說不是呢!”馮姓都尉陪着歎氣眼前的車隊,肯定不止來自一家,說不定還有邊令誠要找的某些要犯在裏邊可是自己今天真的把事情做絕了,平白丢失了一票橫财不說,還徹底堵死了回頭的路萬一哪天李家皇帝又帶兵收複了長安,可就輪到自己倉皇逃命了
想到這兒,他說話語調越發低沉,一邊搖着頭,一邊歎息着跟馬方解釋,“我這做哥哥的,按理兒不該爲難你可這麽多弟兄都在旁邊看着,我怎麽着也得給大夥一個交待......”也許是光顧了說話,腳下沒有留神,身體在某塊磚頭上絆了絆,一跤跌在了裝滿了金珠的包裹上
馬方心領神會,立刻将此人抓起來,橫按于馬鞍前,用刀刃壓住脖頸,“今天的路,你不放也得放叫他們讓開,否則,休怪我不念舊情!”
“你幹什麽,幹什麽?别管我,弟兄們,将他們給我拿下!”馮都尉真的是威武不屈,扯開嗓子沖自家隊伍喝令衆差役聞聽,立刻舉起手中兵器,沖着馬方破口大罵,雙腿卻齊齊地往後退,讓出了筆直的通道來
“給我闖!”馬方雙腳一磕金镫,率先向前沖去王洵等人護着車隊緊緊跟上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喝罵與喊殺聲中,毫發無損地出了通化門,把長安城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一口氣跑出了十幾裏,馬方才叫隊伍停下來休息先帶着大夥向馮都尉緻歉,然後又多補了一匹駿馬和兩包金珠爲禮物,給對方壓驚姓馮的都尉官職沒想到自己居然放掉了這樣兩個大人物,大驚失色楞了半晌,卻又突然一抱拳,沖着王洵和馬方長揖及地:“沒想到兩位将軍是太子殿下的人,馮某先前眼拙了日後若是太子殿下問起今天之事,還請兩位将軍替馮某解釋一二非馮某辜負了皇恩,而是上頭逼迫,不得不虛與委蛇!”
“好說好說!”馬方滿口子答應,“崔京兆那裏,也請馮兄帶一句話就說太子殿下知道他的難處,日後若是于安祿山帳下做得不開心,随時都可以回來!”
崔光遠剛剛自吐蕃出使歸來,登上京兆尹位置還不到十天,根本沒能力控制全城局勢馬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提起此人的名字,其實等同于給全部投靠安祿山的文武官員一個暗示,太子李亨不會在乎他們的投敵經曆,隻要他們肯迷途知返
畢竟是混在天子腳下的武官,馮姓都尉的心思是一點就透當即肅立拱手,再度向馬方緻謝:“承蒙馬将軍看得起,馮某一定會将這句話轉告給京兆尹大人這裏人多眼雜,馮某今日就恕不遠送了!”
“馮兄請便他日若有機會,馬某再請馮兄暢飲!”馬方微笑着拱手,還以平輩之禮
雙方如同交往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樣依依惜别,相距老遠了,還再三揮手直到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輪廓,馬方才将目光收回來,沖着王洵低聲解釋:“京兆尹衙門的那幫家夥,最是油滑不過給他們留一線希望,日後王師光複長安,也能少費幾分力氣”
“士别三日,真的該刮目相看!”王洵輕輕搖了搖頭,笑着恭維“我剛才都以爲要死在城裏了,沒想到你三言兩語就解決了麻煩!”
小馬方長大了,不再是當年墜在他身後的那個小跟屁蟲變得成熟、幹練、豁達,隐隐地還帶着幾分與其真實年齡極不相稱的奸詐作爲帶着他長大的兄長,王洵沒理由不爲馬方的成熟而感到高興但心中同時卻覺得有一點點失落,就像無意間丢掉了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心裏萬分不舍,卻再也無法将其尋找回來
“當年大夥在一起時,凡事都有你和子達擋在前面,我隻管渾水摸魚,當然用不到花費什麽心思!”馬方歎了口氣,也跟着輕輕搖頭,“可後來你和子達都走了,師父離開了京師不肯再回來我如果還像當年那般懵懵懂懂,早就被人碾成渣子埋土裏邊了,哪還有機會跟你再碰面!”
“秦家,秦家兩位哥哥呢,他們已經走了麽?”王洵本想問問馬方遇事怎麽不找秦國祯、秦國模兩兄弟照顧話到嘴邊,又匆匆改口
“狀元公當然是跟着聖駕一起西狩去了?哪有得着我來操心!”馬方從鼻孔中噴了股子冷氣,撇着嘴回應
看情形,最近幾年,馬方跟秦氏兄弟相處得非常不愉快聯想到當初宇文至蒙冤入獄,秦氏兄弟找借口躲在家中不出頭的行爲,王洵登時心下雪亮靠樹樹倒,靠牆牆塌這幾年,他自己還不是走了同樣一條成長之路?差别隻是一個在荒涼的西域,一個在繁華的京師而已!
“子達呢,是不是投靠叛軍去了?”察覺到王洵眼裏突然湧現的濃濃憂傷,馬方笑了笑,帶着幾分試探的口吻追問
“我不大清楚他在半路上聽聞了封四叔被殺的噩耗,就含憤出走了”王洵又歎了口氣,無奈的搖頭宇文至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他心裏至今也沒有準确答案總覺得對方的行爲過于激烈了些,除此之外,卻又找不到第二條,可以給封常清報仇雪恨的辦法
換句話說,他自問沒有勇氣像宇文至那樣,怒觸不周山卻也不想對宇文至的行爲妄加指責這是非常矛盾的一種心态,令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覺得疲憊不堪可現在封常清死了,世間再也沒人能像老将軍當年那樣,手把手地教導他怎麽去做,一絲一縷地慢慢解開他的心結
“我猜就是他們宇文家,淨出些聰明人!”馬方好像早就預料到宇文至會跟王洵分道揚镳,笑了笑,撇着嘴補充
“聰明人?!”王洵不太明白馬方的意思,皺着眉頭重複
馬方略作猶豫,揀最緊要的部分,向王洵介紹:“他哥哥宇文德,是促使邊令誠和崔光遠兩個獻城投降的主謀安祿山的使節,眼下就住在宇文家的府邸還有那個吉溫,當年楊國忠的左膀右臂,也早就跟安祿山暗中眉來眼去!安祿山蓄謀造反,而朝廷一直得不到準确消息,這兩人從中居功至偉!”
“他們........”王洵氣得破口大罵猛然又想起來宇文至曾經說過,如果叛軍打進城,屠戮百官,其兄宇文德肯定是最後挨刀的那個,又忍不住啞然失笑,“他們可真有本事一腳踏着安祿山的船,一隻腳踏着楊國忠的,居然能夠不被發現!”
“誰說不是呢?!”馬方咧嘴苦笑,“滿朝文武,都是聾子瞎子太子殿下雖然有所覺察,卻又一直被楊國忠壓制着,對此無能爲力包括聖駕西狩這件事,殿下也是一直在反對但耐不住楊國忠兄妹内外一起使勁兒.......”
王洵又接不上口了,無奈地陪着苦笑馬方說了好一會兒,見王洵一直無動于衷想了想,幹脆直奔主題,“二哥比我年長,看事情肯定比我清楚今天我不會逼着你跟我一起走,但今後何去何從,二哥最好早做決斷依照兄弟我愚見,安祿山肯定成不了大氣候凡是跟他有瓜葛的人,早晚會身敗名裂!”
“我當然不會跟安祿山扯到一起!”王洵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又将馬方的心情推進了谷底,“今天從城裏邊帶出來的那幾家,估計都是要去伴駕的,你盡管帶着他們走至于王某,大宛軍不是王某一個人的,今後何去何從,王某還得跟将士們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我知道二哥你是因爲封節度的死,對太子殿下有所芥蒂但那件事真的跟殿下沒關系!我就在東宮當值,親眼見到他如何爲封節度被冤殺而落淚不止!”馬方心裏有點兒急,不住地替自家主公辯解
“不僅僅是因爲封四叔的事情!”王洵搖搖頭,臉上的笑容非常苦澀“實話實說,眼下王某根本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麽走所以不能答應你任何事情等哪天王某想明白了,自然會派人聯系你無論是繼續受朝廷調遣也好,轉歸太子殿下直屬也罷,王某盡管躬身領命就是!”
“有什麽可想!現在你手握重兵,無論怎麽做,都是雪中送炭等錯過了這個時機,就成了錦上添花到底哪個更爲珍貴,你自家心裏清楚!”作爲好朋友,馬方非常設身處地的爲王洵着想,“況且你既然不打算去投安祿山,還能有什麽更好的選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大唐江山終歸還是要姓李,你不爲社稷出力,又能躲到哪去?”
“是啊,這是大唐畢竟是李家的”王洵不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