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縣城内唯一還看上去有些生氣的地方,便是災難的始發點,華亭縣衙縣令、主簿、各房司吏以及團練使張文忠和他麾下那些個剛剛上任,連屁股都沒坐熱乎的各級軍官,全都被趙懷旭給“請”到了二堂上雖然沒有鐐铐加身,并且茶水點心伺候周到,卻全都被吓得臉色慘白,坐在臨時搬來的胡凳上大氣都不敢出
見到王洵鐵青着臉入内,衆地方官吏立刻齊齊站起身,一邊打躬作揖,一邊低聲讨饒:“參見采訪使大人!”
“大人明鑒,我等這些天來一直被欽差趕到别處辦公,與他沒任何瓜葛”
“大人饒過我等,今天的事情,我等絕不敢多言!”
“小的們願意唯大人馬首是瞻!”
“大人饒命小的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王洵本來心情就極差,被衆人沒頭沒腦一通哀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豎起眼睛,大聲呵斥道:“閉嘴!不想死的都給我坐回去!王某現在沒功夫跟你等啰嗦!”
“啊——!”
“是!”
衆地方文武官吏被吓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讓開道路膽子大者面如土色,膽子小者,已經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沒用的東西,怪不得安祿山一路勢如破竹!’王洵将衆官吏的表現全看在了眼裏,心中好生鄙夷,“哭什麽哭,把朝廷的臉面全給你們丢盡了!一群有眼無珠的東西,居然拿安祿山的爪牙當欽差來供着本都督現在沒時間管你們這些鳥事,待奏折送到吏部後,上面自然會按律發落你等!”
“啊——欽差大人是假冒的!”
“怎麽會,怎麽會?!!”
“哎吆!可坑死我了!”
聞聽此言,衆人官員的臉色更爲好看震驚、恐慌、懊悔、懷疑,應有盡有倒是團練使張文忠較爲聰明,迅速從王洵的話語裏嗅出了一絲活命的希望當即搶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倒:“請大人明鑒那騙子一進城,就打出天使的旗号吆五喝六,我等平素又是被太監們欺負怕了的,實在沒膽子仔細查驗他的身份真僞!”
“多虧大人拆穿了他,否則,我等肯定還被蒙在鼓裏!”縣令秦連峰也不是傻子,立刻緊随張文忠身後表态,“我等願意接受任何處罰,請大人開恩,給我等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
“請大人開恩!”
“開恩啊,大人!”
衆官吏如夢初醒,又紛紛趴在地上,頭磕得“乒乒”做響王洵實在沒興趣在這些人身上耽擱功夫,皺了皺眉,将語氣放緩了些吩咐:“都坐下等着!具體怎麽處理你們,要看你們各自的表現如果确實有悔過之心的話,王某也不吝啬在奏折上替你等說幾句公道話!”
“謝大将軍!”“謝采訪使大人!”衆地方文武官吏心中懸在嗓子眼兒裏的石頭終于落下,紛紛道着謝,爬回各自的座位至于王洵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之處,他們才不敢較真兒刀子握在對方手裏,一不小心,性命就沒了!誰還在乎幾個素不相識的太監是真是假?!
“找個廚子來,弄些酒菜給他們!”見衆人如此識趣,王洵心中的煩躁頓時減輕不少,把頭轉向沙千裏,低聲吩咐“弟兄們的晚飯,也盡快安排下去,缺什麽東西,就找這裏的官員要!”
“下官願意爲大人效勞下官願意爲大人效勞!”沒等沙千裏回應,縣令秦連峰已經再度連滾帶爬地搶上前,沖着王洵滿臉媚笑,“下官的表弟家裏就開着酒樓,廚子是從京師裏重金禮聘回來的,手藝絕對一等一隻要大人給下官一道令箭,弟兄們的夥食,全包在下官身上!”
“那就有勞縣令大人了!”從秦連峰的官服上,王洵能分辨出他的身份,笑了笑,帶着幾分鼓勵吩咐
“得令!”秦連峰高高興興地施了個禮,轉身便走才走了幾步,又被王洵從身後叫住:“且慢!你多帶幾個人,順便把白天的事情曉谕全城百姓就說有安祿山的細作扮作朝廷欽差招搖撞騙,被本采訪使識破,當場誅殺與這裏的百姓無關,請大家不要驚慌!”
“哎,哎,下官這就去,這就去!!”秦連峰心裏很明白,這樣一來,自己就算一隻腳踩上了賊船,卻沒勇氣拒絕連聲答應着,轉身去找自己的屬下
王洵看了看沙千裏,示意他找幾名靠得住的弟兄去監視縣令秦連峰的作爲然後故作輕松地伸了個懶腰,笑着道:“找幾個人幫我燒鍋熱水,我要洗個澡,驅一下寒氣這鬼天氣,都什麽時候了,居然還這般冷!”
“下官去找人,下官去找人”立刻又有地方官員主動請纓前去組織人手燒水,王洵點點頭,算是默許然後将目光轉向自家弟兄,”子陵、十三、萬俟,你們三個也去找地方洗個熱水澡趕緊,别讓寒氣入了骨髓沙大哥,把這裏還是交給你來負責趙大哥,你跟我來京師的情況有變,咱們邊洗澡邊聊!”
“諾!”衆将拱了拱手,分頭散去留一群地方官員繼續在二堂内大眼瞪小眼兒京師裏到底亂成了什麽摸樣,他們心裏也糊塗得很最近好消息和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但哪個好像都經不起仔細斟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城内這支來自極西之地的援軍戰鬥力絕對強悍,下午的時候,隻用了一百多人,就把五百多團練,四百多飛龍禁衛全給俘虜了,而其自家損失恐怕還不到十個
看看門口負責監視的一衆安西軍士卒那彪悍摸樣,有個别地方官員心裏反而突然覺得踏實了起來如果采訪使大人真的别有所圖的話,其實也未必完全是件壞事兒至少大夥不用天天繼續提心吊膽,況且這位王大人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兇,實際上卻還算講道理
王洵才沒功夫去管地方官吏的想法,帶着趙懷旭快步走入了後堂縣衙的後堂原本爲安置縣令家人之所,前些日子爲了拍“假欽差”的馬屁,特意被騰了出來,重新布置過,收拾得宛如帝王寝宮般奢華王洵卻沒時間欣賞裏邊的精美陳設,入了屋内,先三下兩下将濕透了的铠甲和衣服從身上扒掉,丢在一邊然後信手扯下床頭幔帳,在身上胡亂抹了抹,裹在腰間精赤脊背,沖着跟進來趙懷旭低聲說道:“封帥和高仙芝都被朝廷給冤殺了子達要去給封帥報仇潼關也丢了,哥舒翰投降了安祿山,長安城岌岌可危我現在心裏亂得很,根本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雖然在下午收押一衆俘虜之時,趙懷旭已經從幾個小太監嘴裏,隐約聽到一些不祥的消息此時此刻得到了王洵确認,還是心中一陣翻滾半晌之後,才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子達初到安西軍中時,個性過于張揚,曾經得罪了很多老将是封帥一直維護着他,才始終平安無事安西軍兵少将多,人浮于事除了與大食人那場戰鬥之外,平素大夥很難得到露臉機會也是封帥,借着鍛煉新人之名,幾次把剿匪的任務都交給了子達他們幾個.......”
“這個,我知道!”王洵沒想到趙懷旭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替宇文至辯解,皺了皺眉頭,輕聲打斷,“封帥待子達如父,子達一怒之下铤而走險,也是應有之事我不怪他,我現在愁的是我自己,還有屬下這幫弟兄趙大哥,你年齡大,經曆過的事情多你替我出個主意,咱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在大宛都督府内,趙懷旭的地位非常特殊王洵可以保證無論自己做何種選擇,沙千裏和黃萬山等人都會不折不扣的追随卻不敢确定,這位亦師亦友的老将,在聽聞封常清的下場後,到底會做如何打算?
趙懷旭的表現還是像先前一樣出人意料,搖了搖頭,繼續答非所問,“封帥何嘗隻是待子達如自家子侄對趙某,也有知遇提攜之恩子達出城之時,趙某就已經知道他離開的原因了但害死封帥的真正元兇,又豈是區區那幾個太監?!更何況皇帝陛下殺封帥的真正原因,也不是由于他打了敗仗,而是懷疑他要步安祿山後塵!我等真的要起兵造反的話,豈不等同于坐實了封帥頭上的罪名?!“”是啊王某想起來,便覺得進退兩難!”王洵終于明白了趙懷旭的意思,有些驚詫,但更多的是無奈,“要報仇的話,恐怕我等就隻好去投靠安祿山了可弟兄們不遠萬裏回來拱衛京師,臨走到目的地了,卻豎起了反旗,軍心和士氣怎可能不一落千丈?”
“關鍵的是,安祿山那厮不可能長久!”趙懷旭咬了咬牙,一語道破問題所在,“朝廷雖然最近幾年屢出昏招,但開元年間的繁華,還被百姓們記在心裏而安祿山那厮,起兵之後一路殺人放火,根本得不到民心!”
“安祿山的軍紀如何,王某早有耳聞!”屋子裏的空氣有些冷,王洵被凍得接連打了幾個哆嗦雙臂抱住肩膀,歎息着道:“眼下王某的家人都在京師,真的幫叛軍破了城,恐怕這輩子心裏都不得安生!”
“豈止是不得安生!”趙懷旭苦笑,“恐怕封帥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你我!這裏有一封信,大将軍不妨看一看看了,你就明白屬下爲什麽不想給封帥報仇了!”
“信?!”王洵楞了楞,猶豫着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哪來的信,這是封帥的字體?封帥什麽時候給你的信?!”
“不是給屬下的,是給長安城中那位聖明天子的!”趙懷旭抹了下臉,聲音有些沙啞“屬下搜檢那個死欽差的遺物時,在一堆金銀細軟中翻到了它.......”
沒等他把話說清楚,王洵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拜讀才掃了開頭幾行字,視線已經再度被淚水模糊,“.......臣之此來,非求苟活,實欲陳社稷之計,破虎狼之謀冀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論逆胡之兵勢,陳讨捍之别謀酬萬死之恩,以報一生之寵豈料長安日遠,谒見無由;函谷關遙,陳情不暇!臣讀《春秋》,見狼瞫稱未獲死所,臣今獲矣”
信上的字寫得很潦草,個别地方甚至出現了筆畫斷續現象,可見封常清寫此信時,是在強行壓制其自身的感情
淚眼模糊中,王洵仿佛又看見了封四叔的身影面對着邊令誠那小人得志的嘴臉,面對着周圍冷森森的刀鋒,在臨刑之際,這位一身正氣老人并沒試圖替自己辯解,而是低聲下氣地乞求對方,再多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容自己将數月來跟叛軍的作戰心得做個總結,給皇帝陛下,給後來的繼任者,留一份寶貴的經驗
“天殺的狗賊!”王洵哽咽着揉了下眼睛,繼續往下翻看信其實爲兩份,其中一份爲給皇帝陛下的遺表,另外一份,則對戰事的總結與長遠剖析在老人家看來,叛軍之所以能一路勢如破竹,是因爲準備充分,外加起兵突然,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而朝廷這邊,無論是在戰前準備還是臨戰動員指揮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總結的教訓但這些已經過去的事情,無須再後悔當下最重要的是,穩定防線,将叛軍拖在潼關之下安祿山所部兵馬雖然骁勇,但最具威脅者,不過是那八千餘曳落河,戰死一個就少一個而大唐這邊的士卒雖然缺乏訓練,臨陣經驗不足,卻會越打越強,越打精兵越多假以時日,此消彼長,叛軍的攻勢注定要難以爲繼所以,不急于跟叛軍決戰,以各種手段徐徐圖之,才是最佳的破敵之策!
作爲正面戰場的輔助措施,封常清建議朝廷,從河東、淮南兩個方向,适度發起反擊,牽制叛軍一旦将叛軍完全壓制在河南各郡,則其兵源和補給便要出現問題屆時,朝廷再派出使節對叛軍進行分化瓦解,必然會使其分崩離析
此外,在具體戰術層面,封常清則針對曳落河野戰能力強,而攻堅能力弱的缺點,建議朝廷采用誘敵深入的辦法,将其引到不适合騎兵展開的山巒地帶,單獨殲滅哪怕是每次隻咬掉其一小部分,也會嚴重打擊叛軍的士氣積少成多,但曳落河消耗得差不多時,叛軍實力便不足畏懼了
“估計是高力士那厮,準備拿封帥的經驗來培養自家心腹所以才特地将這封信交給了姓馮的太監......”趙懷旭強壓住心中悲憤,低聲向王洵解釋“隻可惜封帥耿耿忠心,卻不知道,此信根本沒被送到那位聖明天子之手!”
“嗯!”王洵哽咽着回應,淚水如雨下幾行黑字被淚水打濕,看上去宛然若新“......臣今将死上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後,诳妄爲辭;陛下或以臣欲盡所忠,肝膽見察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複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仰天飲鸩,向日封章,即爲屍谏之臣,死作聖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無任永辭聖代悲戀之至”
注:史書中,有封常清遺表全文讀起來非常悲涼